消息像长了翅膀,七日后传到敦煌时,陈子元正站在城楼上,望着马铁的商队缓缓出城——驼峰间的茶砖里藏着显墨灯,绸缎卷中裹着《百姓记账法》译本,最前头的驼铃上,系着周稚女徒们绣的乐舞图。
李息站在他身侧,望着商队扬起的尘烟:"龟兹王若问,这商队所为何来?"
"就说。"陈子元望着渐远的驼队,嘴角又扯出那个极淡的笑,"汉地百姓,凭一本账自治。"
风卷着沙粒掠过城墙,吹得算筹袋叮当作响。
马铁在队首回头,看见城楼上那个清瘦的身影,像块立在风沙里的碑——而他怀里的竹筒里,"水牢图"的隐墨正随着驼铃轻颤,等着在龟兹的土地上,长出新的根。
龟兹王城的红砂岩城门在晨雾中裂开缝隙时,马铁的商队正沿着绿洲边缘缓缓移动。
他扯了扯缀着驼毛的毡帽,目光扫过最前面那匹白骆驼——驼峰间的檀木匣里,《账政十诫》译本被浸过防蛀药的绸布层层裹着,封皮上"汉地百姓自治"六个字是他亲手用龟兹文誊写的。
"停!"守城门的尉官用长矛挑起驼队的毡帘,霉味混着香料味涌出来。
马铁立刻堆起商人特有的谦卑笑,从怀里摸出块波斯银币塞过去:"小的们带了些蜀锦,还有本算学书——龟兹贵人不是最爱汉地玩意儿么?"
尉官捏着银币咬了口,这才挥矛放行。
马铁抹了把额角的汗,听见身后驼铃轻响——那是暗桩在传递"城门无伏"的信号。
龟兹王的金顶大殿里,檀香熏得人发闷。
马铁跪伏在青玉地砖上,看着绣金皂靴停在面前。"汉地百姓自治?"龟兹王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铜器,"你们刘使君连自家郡县都管不牢,倒来教孤治民?"他踢了踢脚边的檀木匣,"烧了。"
"且慢!"
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马铁悄悄抬眼——是龟兹王最宠的丽妃,月白纱衣上缀着碎玉,腕间金铃随抬手动作叮咚作响:"妾前日听乐师说,汉地女子能用乐谱记税赋。"她指尖绕着发梢,"若这书里有此等妙法,烧了多可惜?"
龟兹王的眉峰松了松:"你既爱看这些噱头,便留着。"他甩袖转身时,冕旒上的玛瑙珠撞出脆响,"但若敢耍花样,孤把你们全填了水牢。"
马铁退出大殿时,后背的单衣已被冷汗浸透。
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鱼符——这是与乐坊联络的暗号。
三日后的子夜,他在城南破庙的梁柱上敲了七下,黑暗里传来个沙哑女声:"商队的茶砖,可带了显墨灯?"
"带了。"马铁点燃随身火折子,照见墙角缩着个盲眼女子,苍白的脸上有道旧疤从额角贯到下颌,"苏娘子?"
"是我。"盲女伸出手,指尖触到马铁递来的竹筒,"周娘子今日被丽妃召进乐坊了。"她忽然笑了,盲眼里泛着水光,"她说要弹首新曲,叫《沙粒计数谣》。"
同一时刻,龟兹乐坊的暖阁里,周稚的琵琶弦正泛着幽光。
她垂眸望着琴弦间缠着的微型竹片——每片竹片上都刻着龟兹贵族的税赋数额,按《九章算术》的"方程术"编进了曲谱。
丽妃斜倚在锦枕上,指尖敲着膝盖打拍子:"这曲子听着比往日轻快。"
"回娘娘,这是汉地的'均输调'。"周稚拨了个长音,弦声里藏着阿史那家族今岁多征的三车粟米,"百姓交多少税,像弹曲子定调似的,得有个准谱儿。"
苏十三娘站在廊下,盲耳微微颤动。
她扶着廊柱慢慢往暖阁挪,手指无意识地在柱上划着——那是她记东西的老习惯。
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时,她突然开口:"第二段变徵音时,是不是多了个半拍?"
周稚的手在弦上顿住。
她望着盲女苍白的脸,看见对方指尖正以极快的速度在空气里划动——那是在默记数字。
丽妃拍着手笑:"十三娘好耳力!"她转向周稚,"明日你教她这曲子,孤要听你们合奏。"
月上中天时,苏十三娘摸着回到自己的小屋。
她从琴腹取出块碎瓷片,蘸着灯油在墙上划——盲女的指尖比眼睛还灵,方才那曲里嵌着的十七户税赋,此刻正顺着她的指缝爬满砖缝。
划到最后一户时,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住嘴,再拿开时染了片腥红。
敦煌的风卷着沙粒扑在窗纸上时,李息正跪在陈子元案前,手里攥着半张焦黑的绢帛:"龟兹水牢的暗桩来报,蔡参军的遗体被发现时,口中含着绢,守卫当场烧了。"他喉结动了动,"但狱卒说,蔡参军断气前用指血在墙上划了三道。"
陈子元的笔"啪"地落在案上。
他掀开锦盒,里面整整齐齐摆着蔡旭坤生前所写的二十余幅手札——从算学批注到军粮账册,每一笔都刚劲如刀。
他抽出张写满"账"字的纸,指尖沿着最后一竖的走势移动:"这三道划痕的角度、力度......"他突然抬头,目光像淬了火的刀,"蔡参军不是在写字,是在划'账'字的最后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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