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息得了指令,指尖在木简上轻轻一叩。
他望着陈子元转身时被风掀起的衣摆,那抹青灰色在月光里晃了晃,像极了敦煌莫高窟壁画里飘起的经幡。"诺。"他应得极轻,却把"账台"二字在舌尖滚了三滚——这是军师第一次用"立"字,从前总说"设"、"建",如今多了分扎进土里的狠劲。
三日后的龟兹南市,风沙卷着驼铃声灌进巷子。
马铁蹲在染坊后墙根,咬着半块胡饼,眼尾扫过街角那顶新扎的茅棚。
棚子用红柳枝搭的,顶上盖着半片破毡,倒比周围挂着琉璃灯的商栈显眼。
他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油纸包——里头是昨日收的十八本隐粮账,等夜过三巡就塞进驼队的盐包夹层。
"阿爷,您坐这木墩。"棚里传来清亮的女声,带着点陇右腔。
马铁耳朵动了动,凑近些看:盲眼的苏十三娘正扶着个白胡子老牧民坐下,她腕上系着串算筹,随着动作叮铃作响。
火政塾的女徒阿菊捧着竹笔跪坐案前,砚台里新磨的墨还泛着光。
"去年秋里缴了三峰驼的税,可里正说只存下一头。"老牧民的手在抖,从羊皮袋里摸出团皱巴巴的契纸,"说是路上病死了两头,可我家那驼崽子——"他突然哽住,喉结动了动,"那是我小儿子的订亲驼。"
苏十三娘的指尖沿着契纸纹路摸索,摸到某处时突然顿住:"阿菊,取碱水。"她接过女徒递来的陶瓶,往契纸边缘一洒。
淡褐色的水渍里,慢慢浮出粒芝麻大的黑印——龟兹官署特用的黑沙胶,该盖在免税文书上的印,竟出现在缴税契里。
围观的百姓嗡地炸开了。
卖葡萄干的老汉拍着大腿:"我家也有这印!"卖羊奶的妇人挤进来:"我阿婆的养老粮册......"苏十三娘摸过阿菊递来的新账册,指尖在"西域民录"四个字上抚了抚:"记,都记。"她声音轻,却像块砸进井里的石头,荡得满巷回音。
街角阴影里,阿史那隼的手指绞着狼皮护腕。
他本是来寻乐子的——龟兹王说汉人的账台是笑话,他准备看场戏。
可此刻望着棚前挤成堆的百姓,望着苏十三娘盲眼里映出的光,突然想起族里老萨满的话:"风往哪吹,草就往哪倒。"他解下腰间的皮袋,摸出枚狼牙雕的牙符,符上还沾着马奶酒的腥气。
"我部也有。"他突然出声,惊得阿菊的竹笔戳在账册上,晕开个墨点。
苏十三娘转头,盲眼却像能看见他似的:"阿史那首领?"阿史那隼喉结动了动,把牙符放在案上:"去年冬天,税官说收了二十车盐,可我们只交了十五车。"他蹲下来,凑近苏十三娘的耳朵,"这账......能记么?"
同一时刻,酒泉的归算司里,黄琬之正把笔往砚台里一掷。
案上堆着十五县的联报,最上面那封还沾着草屑——敦煌县百姓自发在推选石旁立了"夜账会",每晚点着火把记收支。
她裹紧月白棉袍往外走,随从小桃追上来:"大人,天快黑了!"
推选石旁的火把已经点起来了。
黄琬之远远看见石下围了圈人,最里层蹲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娃,正举着张契纸教老妇人辨认:"阿奶,这黑印子是坏官用的,好官的印是红的,带麦穗纹。"老妇人眯着眼睛,枯枝似的手指蹭着契纸:"这印......是不是坏人用的?"
"是。"黄琬之脱口而出。
老妇人抬头,见她官服上的银鱼袋闪着光,吓得要跪。
黄琬之忙扶住,指尖触到老妇人掌心的老茧,像触到块烧红的炭。
她望着小女娃认真的小脸,望着火把映得发亮的账册,突然想起前日在归算司抄的《周官·司会》——从前只觉得"以参互考日成"是规矩,此刻才懂,规矩要进得了灶台,才是活的。
当夜,黄琬之在油灯下写奏疏。
墨汁在纸上洇开,她写了又改,改了又写,最后只留一句:"制度若不能入灶台,终是空中楼阁。"信鸽扑棱棱飞走时,她望着窗外的月,突然想起陈子元埋血绢那天的月光——原来真正的光,从来不是挂在天上的,是地上的人举着火把,自己把夜照亮了。
龟兹的账台里,苏十三娘还在记。
阿菊的竹笔写秃了三支,账册翻到了第二十页。
马铁蹲在染坊后墙根,摸出怀里的密报——是李息让人连夜送来的,说龟兹王的近侍今日去了税署三次。
他捏了捏油纸包里的账册,对着棚子方向无声比了个"走"的手势。
苏十三娘像听见了似的,摸过阿菊的手:"收吧,明日再记。"
夜渐深,茅棚的灯熄了。
风卷着沙粒掠过木牌,"真账可录"四个字被吹得忽明忽暗。
远处传来巡城兵的梆子声,敲过了子时三刻。
没有人注意到,棚后的红柳丛里,多了几个裹着黑斗篷的身影。
龟兹王宫的青铜灯树在晨风中摇晃,鎏金烛台砸在青砖上迸出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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