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阳光爬上窗棂时,紫鹃掀帘进来的动静比往日重了些。
我正倚在软枕上翻《漱玉词》,见她手里攥着半湿的帕子,鬓角沾着晨露,心下先紧了三分——这丫头素日最是稳重,除非有急事。
"姑娘,三姑娘的急信。"她凑到我耳边,掌心摊开的信笺还带着潮气,想来是翻墙塞进来的。
我展开看了两行,指尖微颤——"太太着人封了东角门书坊,说要查《女子权益初议》的刻版,园里各房的大丫头都被叫去问过话了。"
窗台上的鹦鹉突然扑棱翅膀,"叽叽"叫着撞在笼网上。
我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前世王夫人查禁女学的手段我再清楚不过,上回金钏儿不过念了句"愿得一心人",就被她骂作"狐媚子"。
这回诗社的本子传得太广,连粗使婆子都能念两句"女子当自立",她哪里容得下?
"把妆匣第三层的锦盒取来。"我掀开炕桌下的暗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七本未刊的手稿,纸页边缘还留着湘云的朱笔批注。
紫鹃捧来锦盒时,我瞥见她眼尾泛红——这些本子是我们熬夜抄的,每一页都浸着茶渍和灯油。"藏到《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的夹层里。"我将手稿塞进诗集最厚的那本,封皮压得变了形,"再派小鹊去蘅芜苑,让史大姑娘把暖阁里的纸样全烧了,灰要撒在沁芳闸下游。"
紫鹃应了一声刚要走,廊下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我认得那是宝玉的鞋底子——他素日走路总爱踢石子儿,今儿却踩得青石板"咚咚"响。
"林妹妹!"他掀帘的动作太急,门框上的铜铃"当啷"坠地。
我抬眼正撞进他发红的眼眶,额角还沾着未擦净的汗,"凤姐姐昨儿夜里找了周瑞家的、赖大家的,说要联合太太参你'惑乱闺训'。
我刚在角门听见她们说,要把诗社的丫头们发卖了立威!"
我伸手替他理了理歪掉的玉牌,指尖触到他颈间的冷汗。
前世王熙凤正是用这招,借王夫人的手撵了司棋,抄了大观园。
可如今不同了——我望着案头那封伪造的密信,信上盖着"金陵甄家"的朱印,内容是王熙凤托甄家往京城送了三车"私礼"。
"她想动手,那就快了。"我突然笑出声,把信往他手里一塞,"去把这信给鸳鸯姐姐,就说...就说林姑娘替老祖宗寻着了去年丢的翡翠镯子的线索。"宝玉愣了愣,刚要开口,我又补了句:"走后角门,别让金钏儿看见。"
日头移到廊角时,我倚在湘妃竹帘后,看紫鹃把茶盏摆了又摆。
这是我今日第三次回溯——第一次让小丫头送点心时塞信,偏巧被路过的金钏儿撞个正着;第二次托扫院子的老嬷嬷,那老婆子倒先问我要了五钱银子;直到第三次,周瑞家的来送新腌的糖蒜,我借着递茶的空当把信塞进她围裙口袋,看她擦了擦手,转身往贾母院里去了。
"姑娘,该换晚妆了。"紫鹃捧着月白缎子斗篷进来,镜中映出我眼底的青影。
今晚要请姐妹们来潇湘馆,名义是"赏新荷",实则得让那些跟着诗社念本子的丫头们知道,天没塌。
宴会设在沁芳亭,湘云和探春来得最早。
湘云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拍着桌子直喘气:"我把暖阁的纸全烧了,烟直往房梁上冒,平儿还问是不是我又烤糊了梅花糕!"探春替她理了理乱发,眼尾扫过廊下站着的小丫头们——都是诗社里最积极的几个,此刻攥着帕子,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我抚了抚膝上的焦尾琴,琴弦在指尖发出清越的颤音。"今儿不吟诗,唱支曲子吧。"我扫过众人紧绷的脸,唱词是昨夜改的:"寒梅生在崖,偏要向春发。
雪压枝不折,风来香更烈..."唱到"香更烈"时,廊下突然传来抽噎声——是张金哥,她袖口还沾着浆洗的皂角沫,眼泪把石桌洇湿了一片。
探春悄悄递过帕子,我看见她睫毛上挂着水珠,却咬着唇没让泪掉下来。
散席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紫鹃扶着我往回走。
路过沁芳闸时,风卷着荷香扑来,我听见几个小丫头小声念着:"雪压枝不折,风来香更烈..."声音轻得像羽毛,却一根一根,扎得人心发热。
回到屋里,案头摆着个蓝布包裹,封口处盖着"江南织造"的暗印。
我拆开信,墨迹未干的字迹刺得眼睛生疼:"近日都中言官频议贾府内务,望林小姐收敛行止,莫使家族蒙羞。"
"啪"的一声,信掉进炭盆。
火光映得窗纸通红,我望着跳动的火苗,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往日更冷:"他们怕了?
那我偏要烧得更旺些。"
月光漫过窗棂时,远处突然传来若有若无的轰鸣。
我推开窗,晚风裹着槐花香扑进来——那声音不像打更,不像吹角,倒像...战鼓。
一下,两下,震得人心底发颤。
"姑娘,该歇了。"紫鹃替我掖好被角,院外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我闭着眼,听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探春的绣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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