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凛冽的北风卷着地上的残雪和枯叶,打着旋儿。
林阳站在王家庄自家小院的屋檐下。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行头——深蓝色的、厚实的咔叽布工装。这是报到前厂里统一发给学徒工的“行头”,虽然是最普通的劳动布,但簇新挺括,带着新布特有的硬朗气息和淡淡的染料味道,与他之前那身破旧臃肿的棉袄判若云泥。工装左胸口袋上方,那枚崭新的、深红色的工作证,被一枚小小的金属夹子牢牢固定着,塑料封皮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出醒目的光泽。
姥姥王周氏围着他,枯瘦的手一遍遍地抚平工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眼圈红红的,嘴里反复念叨着:“好…真好…精神!真精神!像个城里工人了!” 姥爷王老栓拄着拐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深陷的眼窝里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有凝重,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决绝。
“阳子,给。”三舅王援朝推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其他地方都吱嘎作响的旧自行车过来,车后座上用麻绳仔细地绑着一个小小的、打着好几块补丁的铺盖卷,里面是林阳仅有的几件破旧衣物。王援朝脸上带着笑,用力拍了拍林阳穿着新工装的肩膀,力道很重:“好小子!穿上这身皮,就是公家的人了!回去迁户口、拿东西,腰杆给我挺直了!让林家村那帮子人好好瞅瞅!咱老王家外甥,出息了!”
林阳点点头。他深吸了一口王家小院里清冷但安稳的空气,目光扫过屋檐下挂着的一小串干辣椒,扫过灶台边冒着微弱热气的瓦罐,最后落在趴在窗玻璃上、眼巴巴看着他的小雨脸上。他朝小雨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跨上那辆除了车架还算结实、其他部件都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旧自行车。
“走了,姥爷,姥姥,三舅。”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车轮碾过王家庄村口冻得梆硬的泥土路,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咯吱”声,碾碎了清晨的寂静。他骑得很慢,深蓝色的崭新工装在灰黄破败的乡村背景中,像一片突兀而醒目的移动色块。
几十里山路,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中度过。不再是当初背着妹妹逃命时的绝望沉重,也不是跟着大舅进城交易时的紧张忐忑。这一次,他穿着象征新身份的工装,怀揣着改变命运的凭证,是回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车轮滚动的节奏,仿佛在丈量着他与过去那段苦难岁月的距离。
临近晌午,林家村那低矮破败、在冬日萧瑟中更显凋零的轮廓,终于在前方显现。村口那几棵光秃的老槐树依旧在寒风中摇曳,树下,几个裹着看不出本色的破旧棉袄、抄着手缩着脖子的老人,像几尊灰扑扑的泥塑,正借着稀薄的阳光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当林阳推着那辆吱嘎作响的旧自行车,身影清晰地出现在村口那条唯一的土路上时,最先被惊动的,是老槐树下的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它懒洋洋地抬起眼皮,随即猛地竖起了耳朵,似乎被林阳身上那陌生的深蓝色和崭新的气息惊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低低的、疑惑的呜噜声。
这微小的动静,打破了老人们昏昏欲睡的沉寂。
一个豁牙老头,正眯着眼吧嗒着没有几缕烟的旱烟袋,浑浊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村口。当那抹刺眼的深蓝和别在胸前的鲜红映入眼帘时,他混浊的眼珠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定住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露出黑洞洞的豁口,叼着的旱烟袋,“吧嗒”一声,直直地掉在了冻得硬邦邦的泥土地上!
“那…那是…”旁边一个裹着破毡帽的老头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人,“林…林建国家的阳子?”
“工…工人?”第三个老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林阳胸前那个在灰暗背景下红得刺眼的小本子,“那…那红本子…是工作证?”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村口!
风似乎都停了。所有浑浊的、麻木的、带着长久饥饿烙印的目光,此刻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钉在了林阳身上。钉在他崭新的深蓝工装上,钉在他胸前那枚崭新的、象征着脱胎换骨、一步登天的深红色工作证上!每一个褶皱,每一道反光,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这些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被饥饿和贫困压弯了脊梁的老农眼底心上!
震惊!难以置信!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霹雳,在所有人头顶炸开!
那个父母双亡、带着个病秧子妹妹、在破屋里挣扎等死的孤儿林阳?那个前些日子还听说他妹妹快不行了、被王援朝像背死人一样背走了?
穿着崭新的工装?
戴着城里工人的红本子?
骑着自行车回来了?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力,让这些饱经风霜的老人都失去了反应能力,只是如同木雕泥塑般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
林阳推着自行车,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车轮碾过豁牙老头掉在地上的旱烟袋旁边,发出清晰的“咯吱”声。他平静地迎着那些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脸上没有刻意的炫耀,也没有卑微的闪躲,只有一种经历过生死、跨越了阶级鸿沟后的沉静。他甚至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和这些曾经看着他长大的村邻打了个最普通的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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