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石化般的目光注视下,推着车,挺直着穿着崭新工装的脊背,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了林家村那破败而熟悉的深处。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一个目击者的心上。
消息,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瞬间炸裂开来!以村口老槐树为圆心,疯狂地向林家村每一个阴暗潮湿的角落席卷!
“听说了吗?林建国家的阳子回来了!”
“啥?他怎么回来了,他妹妹不是快死了吗?”
“谁知道呢!穿得崭新崭新的!蓝色的工人衣服!胸口别着红本本!工作证!是工作证!”
“我的老天爷!工人?他当工人了?!”
“千真万确!村口老歪亲眼看见的!骑着洋车子(自行车)回来的!”
“这…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孤儿吗?爹娘都没了,谁给他弄的工人指标?天上下金疙瘩砸他头上了?”
“谁知道呢!王家…王家那个老三王援朝,前些日子不是背着他妹子走了吗?莫不是王家…攀上了啥通天的关系?”
“嘶…了不得了不得!这下可真是…一步登天了!吃上公家钣了!”
“啧啧,看看人家这命!爹娘死了,反倒撞上大运了…”
低矮的土坯房门口,窗户后,墙根下,探出一张张同样带着菜色、写满惊愕、狐疑、难以置信的脸。窃窃私语声如同无数只躁动的苍蝇,在冰冷的空气中嗡嗡作响,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羡慕、嫉妒、震撼、不解…种种复杂的情绪在饥饿和绝望的底色上扭曲、发酵。
林阳推着车,走在村子中央那条坑洼不平的主路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扎在他的后背和那身崭新的工装上。有隔壁李婶那惊得合不拢嘴的呆滞;有前院赵叔那混杂着羡慕和浓浓酸意的复杂眼神;有曾经对他和小雨流露过一丝同情的张婆婆那难以置信的摇头;更有无数孩童躲在门后、用懵懂又好奇的目光,盯着他胸前那抹鲜艳的红色。
他没有理会。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村子东头,那栋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破败的土坯院——他和父母、妹妹曾经的家,也是他一切噩梦开始的地方。院门虚掩着,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院子里,荒草在冻土中顽强地探出枯黄的茎秆,比他离开时更加茂盛,也更显凄凉。
他支好自行车,解下车后座那个小小的铺盖卷。刚刚起身,院门口的光线一暗。
生产队长林大山那矮壮敦实的身影堵在了门口。他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干部服,脸上惯常的威严和精明此刻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所取代。他的目光,像两把钩子,先是在林阳崭新的深蓝工装上刮了一遍,然后死死地钉在了那枚深红色的工作证上,足足停留了十几秒!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被深深冒犯的不快(一个脱离了他掌控的“社员”),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恐惧(王家背后到底有什么力量?)。
“林阳?”林大山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一种故作平静的紧绷,“你…你这是?”
林阳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这位曾经掌握着林家村所有人生杀予夺大权的队长。“林队长。”他的称呼平淡而疏离,“我回来迁户口,拿点东西。我现在是县机械厂的工人,单位开了介绍信。” 他边说,边从工装内袋里掏出那张盖着鲜红厂印的户口迁移介绍信,递了过去。动作不卑不亢。
林大山下意识地接过那张纸,目光扫过上面的红章和“县机械厂革命委员会人事专用章”的字样,如同被烫了一下,手指几不可察地一抖。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也许是习惯性的拿捏,也许是盘问这“工人名额”的来历,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张盖着鲜红厂印的纸,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所有可能的刁难和盘问都挡了回去。
他憋了半晌,脸色有些发青,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哦…工人了…好…有出息了…” 语气干巴巴的,听不出半点高兴,反而带着浓重的酸涩和不甘。他捏着那张薄薄的介绍信,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最后生硬地补充了一句:“迁户口…你自己去大队部找会计办吧。” 说完,竟像是怕被那深蓝色和新红本子灼伤似的,猛地一转身,背着手,脚步略显仓促地离开了这个破败的院子。
林阳看着林大山那明显带着憋屈和不快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权力的傲慢,在更强大的体制身份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他不再耽搁,走进那间冰冷、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灰尘气息的破屋。屋里的一切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和他离开时一样破败,只是更加死寂。墙角堆着父母留下的一些不值钱的破旧农具和杂物。他目标明确,走到父母生前睡的那张破炕的炕洞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这是父母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是他必须带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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