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琥珀色的水线精准地注入青瓷杯,热气腾起来,裹着龙井的清香:“张大师,您尝尝,这可是我们掌柜的藏了三年的雨前龙井,一般人来她都舍不得掏出来——上次邢捕头想讨一杯,被她用算盘珠子打出去了。”
他冲旁边的傻妞挤了挤眼,金属指节在杯沿敲了敲:“傻妞刚泡的,温度刚好,不烫舌头。”
傻妞的液态金属手指正捏着块茶饼,听见这话抿嘴一笑,眼尾弯成月牙:“铁蛋就会夸张,掌柜的是怕邢捕头喝了茶,又要赊账三个月。”
她把茶饼放回锡罐,罐盖“咔嗒”扣上:“张先生要是喜欢,我给您包一小包带着,路上能泡三回。”
张僧繇依言坐下,指尖在青瓷杯沿碰了碰。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他没立刻喝,只是放在鼻端轻嗅——茶香里混着点灶间的烟火气,还有窗外飘来的槐花香,倒比他在寺庙里喝的禅茶多了些活气。
目光再次扫过客栈众人:郭芙蓉正叉着腰跟吕秀才比划“排山倒海”的起手式,袖口的补丁都跟着抖;吕秀才举着本线装书,眼镜滑到鼻尖,还在念叨“子曾经曰过”;白展堂靠在门框上,偷偷把半碟花生米倒进袖袋,动作比偷玉佩时还轻。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像春风吹化了薄冰。
“不知张先生此番游历,有何见闻?”吕秀才终于把眼镜推回鼻梁,凑过来问道。
他长衫下摆沾着点墨——早上抄《论语》时不小心蹭的,倒跟张僧繇的长衫有点像。
张僧繇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褡裢粗糙的布料。
那布料是粗麻布,边缘磨出了毛,看得出缝补过好几次。
他眼神飘向窗外湛蓝的天空,鸽群正从云层里钻出来,翅膀闪着白亮的光:“见闻?无非山川草木,市井百态。”
“只是……笔下之物,终究是死物。”
他指尖在桌面划了个圈,留下道浅痕:“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画面难画心。纵使描摹得再像,少了那一点‘神’,终究是……死物。”
最后两个字说得极轻,却像块小石子投进井里,在喧闹的客栈里漾开圈沉郁的波。
佟湘玉刚算完今日的菜钱,闻言把算盘往柜台上一磕,算珠噼啪响:“哎呀张先生,您这话说的!您那画技,可是能点石成金,画龙点睛的!”
她拿起颗算珠在指尖转着,珠面映出她的脸:“死物?那不能够!您要是画个金元宝,它还能自个儿蹦跶不成?”
她说着,又拨弄起柜台上的算盘,算珠碰撞的脆响里,还带着点得意:“上次小贝画了只蚂蚱,贴在李大嘴的锅沿上,愣是把他吓了一跳——虽说没活,可那精气神,跟真的似的!”
张僧繇闻言,眼中那点落寞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光彩取代。
那光彩近乎狂热,像火星掉进了干柴堆。
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茶盏晃了晃。
“掌柜的此言,倒是提醒了在下!”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袖口的石绿颜料都跟着抖落了些:“世人皆道我张僧繇能‘点睛’,却不知我毕生所求,乃是赋予笔下万物以‘生’之真意!”
“死物?不!”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我要它们活过来!活生生地存在于这天地之间!能跑能跳,能吼能啸,能像你我这般,闻得到花香,尝得出茶苦!”
话刚出口,他已飞快地从褡裢里抽出一支粗大的毛笔。
那笔杆是老竹根做的,带着天然的结节,笔尖饱蘸浓墨——墨是松烟墨,磨得极细,墨色沉郁得仿佛能滴下深渊。
他看也不看,手臂一挥,笔走龙蛇,竟直接在半空中泼洒起来!
浓黑的墨汁并未落地。
反而诡异地悬浮于空,像被无形的线牵着。
随着他笔尖的牵引,墨汁迅速凝聚、塑形:先是勾勒出四条粗壮的腿,筋肉虬结;再是圆滚滚的躯干,覆着细密的纹路;最后是颗硕大的头颅,耳朵支棱着,獠牙从嘴角探出来——眨眼间,一头由纯粹水墨构成的猛虎咆哮着显出身形!
这墨虎足有小牛犊大小,通体漆黑,唯有双眼处是两个空洞的漩涡,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
它无声地张开巨口,露出由墨汁凝成的獠牙,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像刚从墨池里捞出来,带着松烟的涩味。
“我的娘啊!”邢捕头刚从门口探进半个脑袋。
他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糖糕,看见墨虎的瞬间,糖糕“啪”地掉在地上,沾了层灰。
“这、这影响仕途啊!”他下意识地就往燕小六身后躲,后脑勺磕在门框上,疼得龇牙咧嘴。
燕小六也懵了,手忙脚乱地去摸腰间的唢呐。
唢呐杆在腰间撞出“哐当”响,他好不容易攥住,嘴却对不准吹口:“替、替我照顾好我二舅姥爷!他要是问起我,就说我是被老虎叼走的,不是逃唢呐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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