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阀贪墨粮饷一案,如同在云州这潭死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澈儿雷厉风行,涉案官吏、仓管、宇文阀爪牙被锁拿下狱数十人,查封仓廪、账册堆积如山。尘埃尚未落定,一道更迫切的难题又横亘在澈儿面前:云州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古驼铃驿道,早已在连年风沙侵蚀与疏于维护下,变得坑洼难行,多处断绝。商旅裹足,税赋锐减,边军辎重转运更是耗时费力,靡费惊人。宇文阀贪墨的粮饷中,有多少是因此路不通而层层加码的“损耗”?
朔风卷过荒原,枯草低伏。澈儿站在一处残破的烽燧高台上,极目远眺。曾经车水马龙的古道上,如今只剩几道模糊的车辙印,被黄沙半掩,如垂死巨兽的残骸,无声地诉说着荒凉。远处,几峰瘦骨嶙峋的骆驼,在风沙中艰难跋涉,驼铃声细碎而断续,透着无尽的疲惫。
“此路不通,云州如困兽。” 石岩低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指着地图上那条蜿蜒断续的红线,“商旅绕行,费时倍蓰,税银十不存一。军需转运,损耗高达三成,全摊入成本,最终吸的还是民脂民膏。”
澈儿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那条象征着生机的“驼铃道”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风沙扑打着他年轻的脸颊,带来粗粝的触感和刺骨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干冷呛人,带着尘土与荒草的气息。“修!” 一个字,斩钉截铁,带着少年人开山破壁的锐气,“倾府库之力,征募民夫,也要把这断了的血脉重新续上!”
命令一下,云州震动。府库本就不甚充盈,宇文案查抄的浮财尚在清点核验,远水解不了近渴。征募民夫的告示贴满四城八乡,应者虽众,但疑虑与抵触的声音也如野草般滋生。役重伤农,自古皆然。更有一些被触动利益的本地豪强和转运司旧吏,暗中散布流言,说新来的御史好大喜功,劳民伤财。
工程在质疑与期盼中艰难启动。澈儿并未高坐衙署,他脱下官袍,换上便于行动的窄袖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羊皮袄,每日策马往返于几处最紧要的工段。风沙弥漫的工地上,处处可见他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身影。
巨大的夯土石硪被数十条粗壮的麻绳牵引着,在民夫们“嘿呦!嘿呦!”的号子声中,一次次被高高拉起,又重重砸落在新铺的路基上,溅起浑浊的泥浆。赤膊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在寒风和阳光下油亮发光,汗水混着尘土淌下,在皮肤上冲出道道沟壑。远处,石匠们叮叮当当地开凿着山岩,火星四溅。新夯的路基在辽阔苍茫的荒原上,如同一条初生的、湿漉漉的土黄色长龙,倔强地向远方延伸。
夯土的号子粗犷、悠扬,带着原始的生命力,压过了呼啸的风声。铁锤敲击石块的脆响、铁锹铲土的摩擦声、监工短促的吆喝、骡马的嘶鸣、车轮碾压新土的咯吱声……各种声响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宏大而充满希望的劳动交响。
新翻泥土的腥气、汗水的咸味、骡马的膻臊、远处飘来的简陋灶台燃烧柴草的烟火气……这些蓬勃而粗粝的气息,冲淡了官场带来的霉腐,充满了生的力量。
澈儿蹲下身,抓起一把刚夯实的黄土。土块在他掌心被捏碎,带着大地深处的微温与湿润的凉意,还有些许砂砾的硌手感。他看着掌心残留的土痕,仿佛触摸到了这片土地重新焕发的脉搏,一股开凿混沌、连接生机的豪情在胸中激荡。他挽起袖子,竟也学着民夫的样子,试着推动一车碎石。沉重的车身纹丝不动,反而让他一个趔趄,引来周围善意的哄笑。少年脸上瞬间涨红,随即也释然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干净明亮,带着属于他年纪的窘迫与真诚。这份亲历亲为的笨拙,反而意外地拉近了他与民夫的距离,那些原本敬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亲近和信服。
阻力并未消失。转运司的几个老吏捧着厚厚的账簿,愁眉苦脸地找到正在啃干粮的澈儿:“大人,府库银钱已捉襟见肘,石料、木材、民夫口粮…处处都要钱!照此进度,恐难以为继啊!是否…先停一段?”
澈儿咽下口中干硬粗糙的饼子,就着皮囊里的冷水灌下。他看着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眉头紧锁。阳光透过简陋工棚的缝隙,落在他沾满泥点的侧脸上,映照出超越年龄的沉凝。他指关节敲着桌面:“停?停下就是前功尽弃!府库不足,就清点宇文案罚没的浮财,能变卖的立刻变卖!不够,本官上书朝廷,请拨内帑!再不够…” 他目光扫过远处蜿蜒的新路,斩钉截铁,“本官捐出这任上的俸禄!路,必须修通!”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磐石般的决心,不容置疑。
就在资金最吃紧、人心浮动之际,一支风尘仆仆的波斯商队,踏着新修好的第一段平整驿道,奇迹般地出现在了云州城外。领队的是一位须发皆白、深目高鼻的老者,名叫阿卜杜勒。他的驼队满载着来自遥远西方的香料、毛毯和玻璃器皿,规模之大,是云州近十年所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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