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瘟初平,民心稍定。澈儿的目光,却投向了云州另一处看似平静祥和,实则暗流汹涌之地——遍布州郡的寺庙田产。大胤崇佛,寺庙享有免税特权,加之历年善信捐赠,许多名刹古寺坐拥良田千顷,俨然一方豪强。更有甚者,勾结地方,巧取豪夺,以“寄名”、“抵债”等名目,大肆兼并民田,致使无数自耕农沦为寺庙佃户,甚至流离失所。佛门清净地,竟成了土地兼并的渊薮!
一份份状纸,如同雪片般飞入州府。状告“金光寺”住持慧明法师,以高利盘剥、强占水源、伪造地契等卑劣手段,侵吞周边三村良田七百余亩!苦主跪在堂前,声泪俱下:“青天大老爷!那慧明,口念弥陀,心似蛇蝎啊!俺们还不起那驴打滚的债,田地房契就被他强占了去!稍有不满,便说俺们谤佛,要遭天谴!求大人做主啊!”
苦主嘶哑的控诉、压抑的哭泣,如同重锤敲在澈儿心头。
诉状上那歪歪扭扭的手印,是血泪的烙印。堂下跪伏的百姓,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却燃烧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
澈儿面沉如水。他深知触动寺庙利益之敏感,稍有不慎,便会引来“灭佛谤法”的滔天指责,甚至激起信众骚乱。但民田被夺,百姓泣血,岂能因惮于佛门威势而视若无睹?佛心慈悲,岂在田亩金银?
他并未立刻发作,而是乔装成游学书生,带着石岩,悄然探访金光寺及周边村落。
金光寺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大雄宝殿中,丈六金身的佛祖宝相庄严,低眉垂目。殿前香火鼎盛,烟雾缭绕,善男信女摩肩接踵,虔诚跪拜,将铜钱、银角乃至整锭银子投入巨大的“功德箱”,发出叮当脆响。寺内僧侣身着光鲜的绸缎袈裟,面色红润,步履从容。
浓郁的檀香气、香烛燃烧的烟味、以及斋堂飘来的素油香气。
梵呗声声,木鱼笃笃,营造出一派祥和庄严。
然而,仅一墙之隔的寺外村落,却是另一番景象。
低矮破败的茅屋,衣衫褴褛的孩童在泥地里玩耍,面有菜色。田埂边,几个老农望着龟裂的田地唉声叹气:“哎…上游的水渠被寺里修了闸,引水先灌他们的‘福田’,轮到咱们…就剩泥汤子了…”
妇人压抑的啜泣从某间茅屋传来:“…寺里来催租子了…家里…连下锅的米都没了…”
澈儿抓起一把田里的泥土,干燥松散,毫无墒情。指尖传来的,是土地的干渴与贫瘠。
更触目惊心的是,在村外一片本该属于村民的肥沃河滩地旁,赫然立着几座新铸的巨大铜佛!佛像尚未完工,粗糙的铜胎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几个工匠在僧侣的监督下,汗流浃背地敲打着。
巨大的铜佛雏形与旁边贫瘠的土地、破败的村落形成荒谬而刺眼的对比。熔炉火光熊熊,吞噬着铜料,也仿佛在吞噬着百姓的血汗。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如同敲在人心上的丧钟。
“阿弥陀佛,”一个监工模样的僧人见澈儿驻足观望,合十上前,语气带着倨傲,“施主可是被这佛门气象所感?此乃本寺新铸‘接引’、‘地藏’、‘药师’三圣金身,耗铜三万斤!待开光之日,必能泽被苍生,功德无量!施主若有心,不妨随喜功德?”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捧着功德簿的小沙弥。
澈儿看着那僧人油光水滑的脸,再看看远处枯槁的村民,一股冰冷的怒意直冲顶门。泽被苍生?耗铜三万斤铸佛,却坐视百姓田亩干涸,家无余粮?这便是佛门慈悲?!
巨大的荒谬感与愤怒交织,让他几乎要当场发作,但理智强行压下。证据!必须拿到铁证!
回到府衙,澈儿立刻调集精干吏员,明察暗访,搜集金光寺兼并土地、盘剥佃户、铸造铜佛资金来源的实证。同时,他请来了云州德高望重的几位大儒和老僧(非金光寺一系),向他们阐述佛门本义与民生疾苦,寻求理解与支持。
铁证如山:伪造的地契、高利贷的借据、被胁迫佃户的证词、以及寺内奢华开销与铜佛耗资的账册!更查出,铸造铜佛的铜料,竟有一部分是熔化了百姓抵债的农具、铜钱,甚至祖传的铜器!
公审之日,州府衙外人山人海。慧明被带上堂时,依旧宝相庄严,口宣佛号,辩称一切皆为“护法弘教”,指责澈儿“谤佛毁法,必遭报应”。
慧明的声音洪亮,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引得堂外部分信众骚动。
澈儿冷笑一声,并不与他辩经。他大手一挥:“带人证!抬物证!”
苦主涕泪控诉,吏员展示伪造地契与高利贷借据,更有老农捧出被熔掉的、仅剩半截的祖传铜犁头,哭倒在地:“大人!这就是俺家祖传的犁头啊…被他们抢去化了铸佛…没了犁…叫俺们怎么活啊…”
那半截残破的犁头,带着烟火熏燎的痕迹,与堂上慧明光鲜的袈裟形成绝妙讽刺。
物证如山,人证泣血。堂外骚动的信众渐渐安静下来,看向慧明的目光充满了震惊与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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