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南道的暑气是带着刃的。赤日悬在中天三个月,把河床剖成了纵横交错的裂谷,土块握在手里一捻就成了齑粉,风过处,路边的枯茅竟自蜷成焦黑的团,像是被火舌舔过。
更凶的是那热疫,不知从哪路流民身上带过来,初时只是零星几人发热,不过半月,竟如野火般烧遍了半座城——染病的人浑身烧得像块烙铁,皮肉下似有岩浆翻滚,嘴唇白得像褪了色的棉纸,身上起的燎泡一破,脓水混着血珠顺着衣襟往下淌,白日里的哀号能震得檐角铜铃发颤,夜里便有人无声无息地僵在街角,不消半日,蝇虫便聚成黑压压的一片,连乌鸦都绕着道儿飞。
官仓的药材早在七日前就见了底。医官们背着空药箱在疫区转了三圈,最后蹲在城隍庙的墙根下抹泪,药碾子在角落里蒙了层灰,碾槽里的药渣早就干透,风一吹就散了。
道旁的尸骸越堆越高,差役们抬着担架往来奔走,木杠压得“咯吱”响,到后来连抬棺的人都凑不齐,只能用草席一卷,拖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郡守府的冰鉴里,碎冰融得只剩个底儿,丝丝凉意刚飘到门口,就被涌进来的热浪撞得粉碎。郡守坐在案前,颧骨烧得通红,说话时嗓子像卡着砂粒:“殿下,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民变了。”他指尖在案上抓出几道白痕,案角的茶盏突然“咔”地裂了道缝,滚烫的茶水顺着木纹渗开,像道绝望的血痕。
澈儿推开西窗,一股混杂着腐臭与热浪的风直扑过来,吹得他鬓角的发丝贴在额上。檐下的芭蕉叶蔫头耷脑地卷着边,叶脉在烈日下看得一清二楚,像老人暴起的青筋。
他目光越过阶前那丛打蔫的玉簪,落在府衙后园那座被藤蔓爬满的石砌建筑上——那是前朝留下的巨型冰窖,荒了少说有三十年,墙根的石缝里钻出半人高的蒿草,远远望去像头沉睡着的巨兽,青灰色的石墙上爬满了薜荔,叶片在热浪里微微蜷曲,倒像是巨兽紧闭的眼睫。
“开冰窖。”
澈儿的声音没带半分波澜,倒比冰鉴里的残冰更凉些。他指尖正落在案上那幅荆南舆图上,指腹碾过标注着“硝石矿”的墨点,墨迹被汗水洇开一点,晕成个小小的黑团。
郡守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拧成了团:“冰窖?那窖早就废了,石门都锈死三十年了。再说这大暑天,哪儿来的冰?”他说着起身,袍角扫过案边的铜炉,炉盖“当啷”一声坠在地上,火星溅起来,落在青砖上烫出几个浅坑。
“取硝。”澈儿转过身,阳光从窗棂斜切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传令下去,高价收硝石,一两硝石换半斤糙米。让全城百姓都动起来,夜里去打深井的寒水,倒进大陶缸。缸外头再摆个大盆,盆里加水,把硝石往里倒,加到化不开为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郡守错愕的脸:“硝石融在水里会吸热,能冻出冰来。昼夜不停,冻出的冰全存进冰窖。”
郡守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见澈儿已经转身走向后园。那道青色身影踏过发烫的石板路,裙裾扫过阶前的艾草,惊起几只伏在叶底的蝉,“吱”地一声钻进了薜荔丛。郡守望着那背影,突然想起三个月前殿下初到荆南时,也是这样一身青衫,站在码头看漕船卸货,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位年仅十七的殿下,竟要在这炼狱般的暑天里,扛起一城百姓的生死。
命令像块石头砸进滚水里,激起千层浪。辰时传的令,未时刚过,城里的硝石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有妇人抱着陪嫁的硝石匣跑过来,匣子里的硝石亮晶晶的,是当年给孩子驱蛔虫剩下的;有老汉颤巍巍捧出用油纸包着的小块,说是埋在灶台下防潮的;连药铺掌柜都把库房里积年的硝石全搬了出来,堆在门口像座小小的银山。
废弃的冰窖前,十几个壮汉正拽着铁链喊号子。铁链锈得厉害,每拽一下都“咯吱”作响,像是巨兽在磨牙。“嘿哟——嘿哟——”号子声撞在石墙上弹回来,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千斤重的石门缓缓开启,沉积了三十年的阴寒气顺着门缝涌出来,吹得门口的蒿草“唰”地矮了半截,连空气里的热浪都被逼退了三尺。
澈儿站在冰窖入口,看着寒气从石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在脚边凝成薄薄的白汽。他伸手抚过石壁,指尖触到冰凉的苔藓,湿漉漉的,像刚哭过的泪痕。石壁上还留着前朝工匠刻的字,“咸通三年冬藏”,字迹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仍能看出笔锋里的力道。
“清窖。”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里,“明日卯时前,把里头的积土、枯木全清出来。”
壮汉们应了声,举着火把鱼贯而入。火光在幽深的窖道里摇曳,照出层层叠叠的石阶,像通往地底的天梯。澈儿望着那片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幼时在京里,太傅教他读《齐民要术》,说硝石制冰之法古已有之,只是寻常百姓难得硝石,故而鲜少人知。那时他只当是书里的奇闻,没承想今日竟要靠这古法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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