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道的雪,总带着股湿漉漉的黏。巡抚行辕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炭盆里的银丝炭泛着青白的火,把满室熏香烘得愈发浓郁。新任江南巡抚孙道林捧着只紫檀木匣,匣面嵌着银丝缠枝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他脸上堆着笑,眼角的褶子里都像是盛着暖意:“殿下巡视江南,一路舟车劳顿。下官偶得极品‘雪顶含翠’二两,是前朝宫里流出来的贡品,如今有价无市,特献于殿下清赏。”
木匣被轻轻打开,一股清冽的茶香立刻漫了出来,像山涧的清泉流过石缝,瞬间压过了熏香的甜腻。茶叶蜷曲如翠色的珠,裹着细密的白毫,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确是罕见的珍品。在座的几位知府、通判都伸长了脖子,眼里的惊叹藏不住——这“雪顶含翠”,他们只在县志里见过记载,说是长在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每年产量不过斤两,寻常官宦根本见不到。
澈儿的目光掠过木匣,落在轩窗外。庭院里的积雪没到了脚踝,几个粗使仆役正缩着脖子,用破陶罐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檐下的净雪,陶罐边缘结着层薄冰,映得他们冻红的手指像红萝卜。“雪顶含翠,好名字。”他收回目光,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既是贡品,当以雪水烹之,才配得上它的清。孙大人,就用院中刚收的净雪,在这暖阁里烹煮,本王与诸位同赏此茶的清味。”
孙道林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像是被冷风扫过,但很快又堆了起来,连声道:“殿下雅兴!下官这就命人备家伙。”他心里暗喜,这“雪顶含翠”本就是要用来彰显自己心意的,当众烹煮,正好让同僚们看看,他与殿下的关系有多亲近。
红泥小炉很快支在了暖阁中央,炉身雕着缠枝莲纹,炭火是上好的银丝炭,烧起来几乎没有烟。炉上置着一柄光可鉴人的银铫,铫柄缠着防滑的蓝布条,是孙道林特意让人从库房里取出来的珍品。仆役捧着陶罐进来,罐底的雪还冒着白汽,他小心翼翼地将净雪倾入银铫,雪块落在铫底,发出“簌簌”的轻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炭火“噼啪”地舔舐着铫底,雪水渐渐融化,先是变成细密的水珠,然后汇成涓涓细流,最后满铫的雪水泛着微光,像盛了一铫的碎星。孙道林亲自站在炉边候着,鼻尖上沁出细汗,手里拈着一小撮茶叶,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雪顶含翠”太珍贵了,他特意用象牙小盒装着,生怕碰坏了那层细密的白毫。
“水沸了。”有个知府轻声提醒。只见银铫里的雪水开始冒起细密的气泡,像无数只蟹眼在水底吐泡,水温渐渐升高,发出细微的“滋滋”声,水汽袅袅升起,在暖阁的梁柱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孙道林屏住呼吸,等水沸到“鱼目”大小,才小心翼翼地将那撮茶叶投入铫中。茶叶刚入水时还蜷着,很快就随着水的翻滚缓缓舒展,翠色的叶片在澄澈的水中轻轻摇曳,像一群在溪水里游动的小鱼,细密的白毫从叶尖脱落,在水中翻滚,如同初雪落在碧波上。
清雅高远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不是寻常茶叶的浓烈,而是淡淡的、带着些微草木清气的香,像雨后的山林,又像晨露未曦的草地。在座的官员们无不闭目深吸,脸上露出陶醉的神色,有个年老的通判甚至轻轻叹了口气,说:“活了大半辈子,总算闻过这样的茶香。”
澈儿端坐在主位,背脊挺得笔直,玄色衣袍在暖阁的烛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泽。他没有像众人那样沉醉,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银铫中翻腾的茶汤,目光深邃,像在看一幅复杂的星图。香气越来越浓,水色渐渐呈现出淡淡的琥珀金,白毫在水中浮沉,美得像一幅流动的画。
孙道林拿起分茶用的白瓷盏,盏沿描着金边,是他特意准备的茶具,正要开口请众人品茶,澈儿忽然说:“且慢。”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水,瞬间让暖阁里的热闹凝固了。众人愕然抬头,不知道殿下为何突然阻止。孙道林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只能讪讪地问:“殿下,可是哪里不妥?”
澈儿没有看他,只是指着银铫:“你们看那水面。”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澄澈的茶汤之上,随着水沸翻滚,竟浮起一层极其细微、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的灰褐色浮沫!那浮沫黏糊糊的,像劣质油脂漂在水面,在琥珀色的茶汤和翻滚的白毫映衬下,显得格外污浊刺眼,像是一块美玉上沾了泥点。
“这……”孙道林的脸色微微变了,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滑下来,滴落在衣襟上,“不过是些茶沫,不碍事的,撇去就好。”
“不碍事?”澈儿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北境的寒风突然灌进了暖阁,“‘雪顶含翠’,生于云雾高山,吸的是天地清气,受的是日月精华,其性至洁至净。用这院中刚收的净雪烹煮,本应澄澈如玉,香远益清。这浮沫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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