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哈默林没有说话。
他的眼睑半垂，视线落在手中的银黑长笛，略长的发丝遮挡着眼底涟漪。
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卷起衣袖，细细擦拭着乐器。
他的沉默，将医院的污秽嘈杂，衬得愈发清晰。
那张素来懵懂天真的脸，似乎蒙上一层阴翳，让人看不真切。
“你……”
苏叶打量着眼前的人。
似乎在刹那间被拉开了无尽的距离，可下一秒又觉得人就在眼前。
她试探着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
“同类。”
蓦地，哈默林抬眸笑道。
本来与往日里一贯的嘴角弧度，但那双眼眸却失去了全部温度。
“在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有见到同类的感觉。”
苏叶轻蹙眉头：“什么同类？”
“吹笛人的故事，我可以告诉你更详细的版本。”
哈默林却是急转话题，谈起了这个家喻户晓的童话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被遗弃在森林里，他被偶然路过的老长笛手带回家养大……”
那个孩子在音乐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长笛手对他倾囊相授，随后与世长辞。
从小生活在森林里的孩子，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老长笛手一心教他音乐，无心教他世道险恶。
他来到人间时，所闻所见，皆是众生苦难的地狱。
因为那无情的瘟疫。
“神啊，请您宽恕我们！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们啊！”
这些撕心裂肺的绝望呐喊，近乎震聋他从小被音乐浸透的双耳。
他认为这个世上不该只有这样的声音。
于是，他在遭受苦难之人的面前，在神父主持的葬礼中，吹奏起了安慰魂灵的长笛曲。
那曲子就像天使的羽翼轻抚，上帝的怜悯垂眸。
“……那时候，连他也想不到，为什么自己吹奏的曲子，竟能治愈身染重疾者？”
“有人将其归功于上帝的试炼结束，有人将其解释为，那个长笛手是一名魔力强大的巫师。”
“但远离死亡的希望，还是为他带来了意料不到的盛大声誉。”
“最终，国王与贵族们召见了他，并要求他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何他的笛声能治愈疾病？”
哈默林徐徐讲述着这个故事。
他的口吻很淡，像是在谈论着一个虚无缥缈到近乎荒诞的故事。
谈及解释，他嘴角的弧度逐渐上扬，语气中却充满无奈。
“但他真的不知道。”
“在王国与教会的不断质问中，他撒下了平生的第一个谎。”
“他承认，这一切都是因为手中的魔笛。”
贪婪的目光集中在了那其貌不扬的长笛上，谁都想要占为己有。
但这是老长笛手留下的唯一遗物，他不愿交付出去。
于是，他们派遣天真的孩童，拿走他的长笛，又将他引诱到湖边的一个巨大鼠洞里。
洞口在身后被堵住，黑暗中的老鼠窸窣，将他一口一口地吞噬殆尽。
“……很疼的，无数尖锐的利齿咬入他的皮肉，钻进他的腹部，吸吮他的鲜血，咀嚼他的脏腑。”
“他拼了命地大声呼救，外面却只有放肆得逞的笑声。”
“他们向孩子们宣扬，那是一个该死的恶魔，神在惩戒着他。”
哈默林的指节弯曲，无声地摁着长笛。
宛如一首被迫沉默的乐曲。
苏叶的视线也下意识地落在他十指的动作。
这个故事的后半截，她看过的。
她接着道：“他在鼠洞里的怨念太重，即便死去也无法得到安息，久而久之，他变成了力量强大的怨灵。”
“时隔百年之后，有人在他的引诱下推开了那个封印的洞口。”
“他重新回到了那个人间，拿回属于自己的长笛，将全部的怨恨吹奏出来。”
“因他而结束的地狱，又因他重新开启。”
哈默林没有打断她的猜想，反而是默默地聆听着，偶尔点头，肯定她的说法。
他的瞳孔逐渐晕染着鲜血一般的殷红。
分不清他是在欣赏苏叶，还是因过往而情绪波动。
“只是我不明白，你将故事中的那些孩子，带去了什么地方？”
苏叶问出那个困扰着无数人的结局。
“我没有带走他们。”
哈默林的声音中带着上扬的喜悦，眼底不见任何的波澜。
“他们说我是恶魔，那我便做了恶魔的事情。”
“我将那些孩子的生命献祭，换取了我的强大与永生。”
苏叶皱起眉头，似是不悦。
但她不是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孩子，而是因为哈默林的结局。
因为别人的偏见、污蔑，陷害，便彻底地放弃了自己，换取了更加强大的力量。
可这到底算是赢了，还是输了？
“当你被世人的恶意所裹挟，当你被逼到别无选择的时候，当你的脚下只剩一片深渊……”
哈默林一步又一步地靠近怔然中的苏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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