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鉴生本不叫江鉴生。
他所在的江氏，是江南的名门望族，族人世代为官，享有盛誉。
到了他这一代，江家日薄西山，家主贪图享乐，从金陵的祖宅里搬出，在“人间天堂”姑苏城购置了一座庞大的宅院，开辟为园林。
彼时姑苏城外的昆山县，兴起一种旖丽宛转的戏腔，不久便风靡整个江南，他们将这腔调称为“昆腔”。
江家家主虽不问官场，却文采飞扬，挑了几个土生土长的姑苏姑娘，在家中搭上戏台，组了一个戏班，专门唱昆腔。
他写剧本，这些姑娘唱曲儿。不唱曲的时候，便是他的姬妾，没名没分地在他身边伺候他。
江鉴生的母亲，便是这伶人之一。
母亲没有名字，旁人唤她萍儿，这是进了江家后取的，到外面便称江萍儿，似乎在嘲弄她这飘摇如雨中浮萍的身世。意外有了身孕，生他时又因难产，早早便撒手人寰，连名字都来不及取。
江家一代阴盛阳衰，江鉴生本要被掐死在襁褓之中，因是个男婴，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却不得江家家主待见。
周围的家丁小厮便嘲笑他，唤他“贱生”。
母亲没名没分，地位卑贱，儿子亦然，可不就是贱生吗？
可惜，江家最卑贱的儿子，拖着条残破的贱命，却活到了最后。
亡国了。
姑苏破城的那一天，江家的春江园里还摇曳着“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悠扬腔调，军队可毫不留情，杀光了江家百口人，再一把火烧了春江园。
江鉴生一身小厮装，藏在马厩的茅草下，周围全是尸体，他往尸体里一滚，挨了一刀，疼昏了过去，被当成了死人，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
苏醒时，春江园只剩残骸。门口牌匾上那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似乎也如《牡丹亭》里的杜丽娘一般，成了一场美好的梦境。
梦醒之后，没有王朝，没有姑苏城，没有春江园，也没有江家。
只有一个贱生。
这一年，他十岁。
江鉴生随着流民们一起流浪。
亡国后，各州的节度使们各自称帝，势力很快被划分成了几大块，神州大地战火纷飞，动荡不安。
江鉴生度过了流浪的八年。
前四年过得艰苦，他多次以为活不到明天，却玩笑般活了下来；后四年被一户人家收留，家中主人是个名落孙山的秀才，隐于深山，哪怕是战乱年代也舍不得搬走，守着一堆书过日子。
江鉴生便开始看书。
四年后，战局洗牌，十几个朝代剩下几大势力对峙，尤其是江鉴生所在的这一块，已经开始逐步推广新的制度，大有一统神州之势。
第一步，就是复兴科举，选拔人才。
江鉴生就下山去参加科举了。
结果乱世之中，真正读书的人还真不多，他这一考，中了秀才中了举人，一路去了京城参加殿试。
最后一门考试，考策论。
江鉴生提笔，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檄文，将所有对身世的不满与乱世的痛恨在文字中表达。
原本这篇策论杀气过重，考官们谁都不敢提他的名，他注定是要落榜的。
结果这文章不知怎的，传到了当朝的皇帝手里。
皇帝武将出身，当了皇帝才开始读书识字看文章，一看这篇通俗易懂又饱含杀气的策论，连连叫好，破格把江鉴生招进了皇宫，直接赐官，让他上战场，当军师，签生死状。
江鉴生照做了。
第一次出师，就打了个漂亮的胜仗。
一次又一次，从北方到南方，从渭水到淮河，再从长江到珠江，他们很快就占领了神州的大半土地。
最后一仗，是一个小国。
这个政权是在姑苏城建立的，因为姑苏曾被称作吴县，国号就叫后吴。后吴本占了吴、越两片土地，尽数被夺，只剩下了这么一小座姑苏城。
小皇帝才十三岁，先帝培养了一批忠臣，为他出谋划策，誓死守在他的身边。
带着军队踏破皇宫门的时候，江鉴生都觉得嘲弄。
此情此景，多么可笑啊。
他从这里逃离，却又回到了原点，经历了相似的事。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被宰割的人，而是主宰。
江鉴生忽然不想像过去那样斩草除根了。
他想放过这个小皇帝。
于是安插军队时，他没有吩咐他们斩杀小皇帝，而是让他们活捉。
带兵的将军听罢，看了江鉴生一眼，一刀砍下了小皇帝的头颅。
将军道：“江贱生先生，您逾越了。”
江鉴生顶着军师的头衔，军中的人都尊称他一声“江先生”。
然而这一次，将军喊的是他的全名，咬重了那个“贱”字——他的眼里毫无伪装的敬意，只有轻蔑与嘲弄——仿佛在讽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一个只会写策论出计谋的文官，有什么资格作主。
将军的确看江鉴生不爽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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