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关的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张峰扶着冰冷的城垛,目光沉沉投向关外。极目处,灰黄的地平线模糊一片,那是狼庭大军屯扎的营帐,连绵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蠢蠢欲动。肃杀的气息被朔风裹挟着,扑面而来,钻进冰冷的铁甲缝隙里,冻得人骨头缝都发麻。他下意识地又紧了紧腰间的束带,生牛皮的带子,坚韧异常,此刻却已经勒到了最后一个孔眼,深深陷进冰凉的铁甲之下,紧箍着空荡荡的腹部。
饥饿,像关外无休无止的风沙,早已蚀透了他的皮肉,钻进骨髓深处,日夜啃噬。
“将军。”老军侯王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嘶哑得像破风箱。他端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浑浊的汤水,几片枯黄的菜叶可怜地漂浮着,底下沉着一小撮粗糙的、混着沙粒的粟米。“省出来的,您…垫垫。”
张峰转过身。王伯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凿一般,深得能埋住尘土,浑浊的老眼望着他,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恳求。碗里的东西,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沙水混合物,映着他自己同样憔悴不堪的脸。他沉默地接过碗,手指触到碗壁,是温热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让他冻僵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端起碗,没有犹豫,仰头灌了下去。混着沙砾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粗粝的摩擦感。他强行咽下,胃里一阵翻搅,却奇异地压下了更汹涌的饿火。几粒沙子顽固地卡在牙缝里,他用舌头舔了舔,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土腥味。
“城里的粮…还能撑几日?”张峰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越过王伯佝偻的肩头,投向关内那些沉默矗立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粮仓。曾几何时,那里堆满了金黄的谷米,是整个朔风关的底气。如今,它们只剩下庞大而空洞的躯壳,在夕阳余晖下投出长长的、绝望的阴影。
王伯的头垂得更低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省着…再省着…怕也…”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风卷走了,噎在喉咙里。他枯槁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抹去那无法言说的沉重,“将军,朝廷…朝廷的援军…真就指望不上么?”
“援军”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张峰眼底骤然迸出一丝寒芒。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那碗底的残汤在粗陶碗壁上晃荡,映出他眼中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冰冷入骨的嘲讽。
靖王世子赵元吉!那张油头粉面、写满贪婪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打着驰援的旗号,领着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凉州,却如同一群披着官袍的豺狼,非但没有一兵一卒、一粒粮食运抵朔风关,反而迅速卡死了通往关内的所有咽喉要道,彻底断绝了朔风关的生命线。更令人发指的是,那赵元吉纵兵在凉州境内四处劫掠,烧杀淫辱,无恶不作!而他们搜捕的头号目标,就是他的小妹——张雪柠!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张峰强行咽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深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沙尘的凛冽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粮道断了,我们自己想办法。”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王伯,传令下去:各部所余粮秣,再减三成配额。从今日起,凡我张峰所食,皆与士卒等同!另外,加派三队精干斥候,给我死盯关外狼庭动向,一丝风吹草动也要立刻来报!”
“是!”王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随即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取代。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快步离去,那背影在漫天风沙里显得格外瘦小,却又带着一股顶天立地的硬气。
张峰重新转向城外。狼庭营地的篝火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兽瞳。朔风卷起砂石,抽打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冤魂在风中哭嚎。
雪柠…小妹…你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冰冷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活下去。守住朔风关。找到小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死死裹住了凉州城外的这片荒林。
张雪柠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肺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吸气都扯得喉咙剧痛。单薄的绣鞋早已被尖锐的碎石和枯枝划破,脚底黏腻一片,分不清是泥泞还是鲜血。汗水浸透了鬓角,一缕湿发黏在苍白冰凉的脸颊上,狼狈不堪。她身上那件曾经精致柔软的鹅黄春衫,此刻沾满了污泥和草汁,被沿途的荆棘划出几道破口,露出底下同样染了脏污的素白中衣。唯一还算干净的,是袖口内侧用银线细细绣着的一小簇梨花,那是娘亲的手艺。
身后,杂沓沉重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野的吆喝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撕裂了死寂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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