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勒城,矗立在帕米尔高原东缘的巨大绿洲之上,如同镶嵌在黄沙瀚海与雪山群峰之间的一颗浑浊明珠。贞观雄风与永徽治世的余晖,如同遥远长安投射过来的、日渐稀薄的金粉,涂抹在这座丝路重镇的城垣与官衙之上。安西都护府的旗幡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唐军戍卒玄甲长槊的身影在夯土城墙上巡弋,带来铁血的秩序。市集里,粟特商队的驼铃叮当不绝,波斯锦缎与天竺香料的气息混杂着牲畜的膻臊和尘土的味道,在灼热的空气中发酵。胡旋舞女脚踝的铃铛声与酒肆里粗豪的划拳声交织,构成一幅表面繁荣的边城浮世绘。
司通蹲踞在疏勒城西一座废弃的烽燧残骸顶端。风,带着帕米尔特有的、混杂着冰雪碎屑的凛冽,抽打着它灰白相间、已显褴褛的毛发。金色的瞳孔俯瞰着下方喧嚣与秩序并存的城池,如同一位阅尽沧桑的隐士。相较于恒河平原那令人窒息的湿热与种姓壁垒,葱岭以西这片沐浴在唐帝国威仪下的土地,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刚健的、拓殖的锐气。身体的状况依旧堪忧。在龟兹强行爆发对抗辰星族留下的暗伤,如同附骨之疽,在高原寒冷干燥的气候下并未好转,反而隐隐作痛。体内对金属元素的渴求如同跗骨之蛆,虽被库车的蜜膏和一路的草药勉强压制,却从未真正平息,在感知到城中铁匠铺传来的浓郁铁腥气时,便会不安地躁动。
然而,更让司通感到一种沉重压抑的,是弥漫在这座“唐化”边城空气中,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张力。那是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是“华”与“夷”之间,是强加的秩序与潜藏的不甘之间,无声的角力。它看到:
身着锦袍、趾高气扬的唐军低级军官(多为关陇子弟),在酒肆中挥霍着军饷,对操着生硬唐音的胡商呼来喝去,稍有不满便拳脚相加。胡商们脸上堆着谦卑的笑,眼中却藏着屈辱的火苗。
身着粗布、皮肤黝黑的疏勒本地农夫(多为过去的城邦属民),在唐军屯田的阡陌间佝偻着腰耕作,沉重的赋税和劳役压弯了他们的脊梁。监工的唐军小吏(往往是流放的罪吏子弟)挥舞着皮鞭,呵斥声粗暴刺耳。
城中心那座崭新的、模仿长安官学形制建造的“安西官学”内,传来少年们朗朗的读书声,诵读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或“王化无偏,华夷同风”。然而,官学气派的大门之外,疏勒本地的孩童大多衣衫褴褛,或在市集帮工,或在街头追逐嬉戏,好奇而胆怯地望着那高墙内与他们无关的朗朗书声。
司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穿透这表面的“王化”景象,捕捉着那些被宏大叙事刻意忽略的裂痕。它想起了库车在龟兹废墟的预言——“杀伐之气自东而来”。这“杀伐”,或许并非仅仅是金戈铁马,更是这种强行嫁接、根基虚浮的秩序本身所孕育的戾气?它需要更深的观察,需要潜入这看似稳固的秩序之下。
夜幕降临,疏勒城并未完全沉睡。官衙区域灯火通明,安西都护府的官员们仍在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司通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行至官学高耸的围墙下。它避开巡逻的卫兵,利用墙角的阴影和砖石的缝隙,如同壁虎般攀上高墙,轻盈地落入官学寂静的庭院。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大部分学舍已熄灯,只有几间值夜的厢房还透出昏黄的光。司通循着细微的声响,潜行至一座尚亮着灯火的巨大厅堂窗下。窗户半开着,里面传出严厉的训话声。
“…尔等需谨记!入此官学,乃沐皇恩浩荡!学圣贤书,习大唐礼,是为明人伦,知忠孝,他日或为天子门生,牧守一方,光耀门楣!岂可效那胡儿顽劣,不知礼数?!”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关陇口音,显然是官学的汉人教授。
厅堂内,灯火通明。数十名少年学子正襟危坐于蒲团之上,面前是矮几和摊开的书卷。他们年龄多在十岁到十五岁之间,衣着明显分为两类:一类是穿着质地精良、裁剪合体的圆领窄袖袍衫,头戴软脚幞头,面色白皙,神情或专注或带着优越感的放松——这些是驻守疏勒的唐军、文职官员以及少数归附的本地豪强(如疏勒王族后裔)的子弟。另一类则人数较少,穿着相对朴素甚至有些不合身的旧衣,肤色较深,五官轮廓更鲜明,坐姿显得有些拘谨不安——他们是经过严格筛选、得以进入官学的本地“胡人”子弟,多为疏勒、于阗等地归附首领的子孙,作为“质子”与“教化”的象征。
训话的教授身材高大,面庞严肃,正踱步于学子之间。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那些“胡人”学子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苛责。
“裴行俭!”教授突然停下脚步,指向前排一个穿着华美锦袍、神情倨傲的少年(其父是安西都护府一位实权都尉)。“你且背诵昨日所授《论语·季氏》篇,‘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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