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将作监叮当作响的工匠喧嚣、西园校场尘土飞扬的军事操练截然不同,位于南宫深处、东观之侧的“秘阁”,则是一片肃穆沉静的天地。此地原是皇家藏书之所,石室金匮,藏纳百家,如今被天子刘宏特旨划出部分区域,充作安置如李膺等被“禁锢”或边缘化的士林精英,以及进行机密议政之地。
时值午后,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尘埃的光柱中投下斑驳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竹简和新鲜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在一间宽敞的静室内,一场关乎国计民生的激烈辩论,正悄然进行。
没有朝堂之上的剑拔弩张与礼仪拘束,但气氛之凝重,丝毫不逊色于德阳殿的大朝会。主持者,正是以刚直清誉闻天下、如今在秘阁中隐然为士人领袖的李膺。他须发已见斑白,但腰杆挺直,目光如炬,端坐主位,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参与辩论的,除了卢植、蔡邕等已在朝中或秘阁任职的干才,还有几位是李膺特意从各地“请”来(或因其党锢背景被变相安置于此)的经世大家,皆精通算学、货殖或刑名之术。他们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柏木方案四周,案上铺满了写满数据的简牍、绢帛地图以及算筹。
今日议题,正是延续西汉昭帝时期那场着名的“盐铁之议”,探讨当今大汉的盐铁专卖、均输平准等核心经济国策之利弊与未来走向。这是刘宏给秘阁下达的重要课题之一,要求他们抛开成见,立足现实,为未来的经济改革提供扎实的理论依据和可行方案。
“诸公,”李膺声音沉缓,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盐铁之利,国之命脉,自古皆然。然孝武皇帝时,桑弘羊之徒行均输、平准、盐铁专卖,虽充实国帑以应边事,然吏治不清,与民争利,弊端丛生,亦是史鉴。今日陛下锐意中兴,我等受命于此,当畅所欲言,务求寻一良策,既能富国强兵,又不至竭泽而渔,重蹈覆辙。”
他开场定下调子,既承认国家专营的必要性,也点明历史教训,要求探讨新路。
一位来自齐地、深谙盐业的老儒首先开口,语气激动:“李公所言甚是!盐乃民生必需,然官营之后,盐价高昂,质次量缺!盐吏如虎,盘剥灶户,百姓淡食,苦不堪言!老夫以为,当效仿先秦,开放民营,官府只课税赋,则盐价自平,民困自解!” 这是典型的“自由放任”派观点。
话音刚落,另一位曾在郡国管理过铁官的官员立即反驳:“荒谬!铁器关乎农事、军备,若放任民营,豪强必垄断资源,抬价牟利,劣铁充市,伤农误国!且一旦有事,朝廷如何迅速调集铁料铸造兵器?官营虽有其弊,然利在统筹!关键在于整肃吏治,而非因噎废食!” 这是坚定的“国家控制”派。
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争论渐趋激烈。卢植一直凝神静听,此时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二位之言,皆有道理。然治国非执一端。植观近年来各地上报数据,”他指向案上一卷简牍,“官营铁坊所出农具,价格确高于市面私铁三成,然耐用程度亦超私铁五成以上。盐价亦然,官盐虽贵,然若计算私盐掺杂使假、短斤少两之弊,实则百姓每得纯盐一斤,所费相差并不如想象中巨大。”
他用数据说话,稍稍平息了双方的意气之争。蔡邕补充道:“伯喈曾考察各地,官营之弊,首在吏治。若能使盐铁之利,大部归国,小部惠及工匠灶户,并严刑峻法以治贪墨,则民怨可减。”
这时,李膺提出了他深思熟虑的方案:“故而,老夫思之,或可试行‘官民合营’之策。”
此言一出,满座皆静,等待他的下文。
“于盐业,可否将煮盐之事,仍交由民间灶户,官府设场统购其盐,定立标准,严查质量,再行发卖?如此,灶户得利,必用心煮盐;官府掌控渠道与定价,可平抑市价,杜绝奸商;更可从中抽取税赋,充实国库。”
“于铁业,则更需谨慎。矿山开采、大型冶炉,仍由官营,以确保军国重器。然铁器铸造,尤其农具、日常用具,可否准许民间匠户开设作坊,向官营铁坊购买生铁料,依官定规制铸造,经检验合格后,自行发卖?官府同样课税并监督质量。”
李膺的方案,试图在官营与民营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引入一定的市场竞争和民间活力,同时保持国家对核心资源的控制。
“此策听起来虽好,”那位管理过铁官的官员质疑道,“然则如何定价?统购盐价若低,灶户不愿;若高,国库受损。生铁料售价亦是如此。且民间作坊为求利,难免偷工减料,监管成本极高!”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所有的政策构想,最终都要落到具体的数字和执行上。
一直沉默核算着什么的卢植,此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此则需精算。需测算每户灶户年均产盐成本、合理利润,以定统购之价。需核算官营铁坊生铁成本,加上适当利润及税赋,以定售价。更需建立一套严格的检验标准与抽查制度。此事非凭空想象,需大量实地调研数据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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