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宫温德殿。鎏金兽首香炉中青烟袅袅,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北疆大捷的露布(报捷文书)高悬于殿柱之上,墨迹酣畅淋漓,昭示着赫赫武功。然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刘宏,脸上却不见多少狂喜之色,他的手指正轻轻敲打着御案上一份截然不同的奏疏——那是随军的尚书郎荀彧,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安民固本疏》。
殿内,得胜还朝、等待封赏的皇甫嵩、卢植等文武重臣分列两侧,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征战归来的疲惫与功成名就的欣然。但所有人都察觉到,陛下的心情,似乎与这凯旋的氛围有些微妙的差异。
刘宏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殿下的功臣们,最终落在卢植身上:“卢卿,北疆将士英勇,朕心甚慰。然,朕近日观荀彧所上之疏,夜不能寐。皇甫将军,你为朕,为朝廷,打了一场漂亮仗,拓土百里,扬威塞外。但朕想问诸位爱卿,我们打下了这片土地,然后呢?”
他声音平和,却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殿内轻松的气氛为之一紧。
“然后?”一名性急的武将出列,声若洪钟,“陛下!自然是派兵驻守,设立郡县,将此地永归我大汉版图!若鲜卑残部敢来,再打回去便是!我大汉兵锋所向,谁敢不服?”他的话代表了许多军中将领的想法,赢得了不少赞同的目光。
刘宏不置可否,将手中的奏疏递给身旁的侍中:“念。念给诸位爱卿听听。”
侍中躬身接过,展开那卷竹简,清了清嗓子,用清晰而平稳的声调诵读起来:
“臣荀彧谨奏:臣随军北征,仰陛下天威,赖将士用命,王师屡战屡捷,胡虏败退,此诚社稷之幸,万民之福。然,臣观塞北之地,烽火虽暂熄,而疮痍满目,民生凋敝。我军虽胜,然千里转运,府库为虚;将士虽勇,然久戍边塞,思乡情切。夫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奏疏的开篇,在肯定军事胜利的同时,笔锋一转,开始详细核算此次北伐所耗费的巨额钱粮、损耗的军械物资,以及后方民夫转运的艰辛。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从侍中口中念出,让原本因胜利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
“……故,兵贵胜,不贵久。然今北疆初定,根基未稳。若徒恃兵威,驻重兵于不毛之地,则国力日耗,如牛陷泥潭;若旋师回朝,则恐胡骑卷土重来,前功尽弃。此两难之境也。”
读到此处,殿内已是一片寂静。荀彧精准地指出了当前最大的困境:军事上的胜利,并未自动转化为政治和经济上的稳固。
侍中的声音继续回荡在殿中:
“臣窃以为,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欲固北疆,必先安民;欲安民,必先足食;欲足食,必先兴屯田、通商贾、修水利、抚流亡。武功之盛,终有尽时;文治之基,方为永固。故,当务之急,非尽追穷寇,而在固我根本……”
荀彧在疏中提出了一个系统性的北疆战后治理方案:
其一,大规模军屯与民屯:利用俘获的鲜卑劳力和内地招募的流民,在朔方、五原、云中等郡,依托黄河水系,开辟大规模屯田区。军队战时为兵,闲时为民,减轻后勤压力,实现粮食部分自给。
其二,有限度、受监管的互市:在指定边城设立官营互市场所,用中原的盐、铁、茶、帛,交换胡人的马匹、牛羊、皮毛。既满足双方需求,缓和矛盾,又可征收商税,充实边用。但必须严格管制铁器等战略物资流出。
其三,修缮城塞,移民实边:加固、新建关键位置的城塞堡垒,形成防御节点。同时,以优惠政策(如授予田宅、减免赋税)吸引内地无地或少地百姓迁往边郡,改变胡多汉少的人口结构。
其四,选拔良吏,教化胡汉:慎选熟悉边事、通晓胡情的官员担任边郡太守、县令,摒弃一味强压,主张“抚剿并用”。同时,设立简易学舍,教授归附胡人子弟汉话、汉字,潜移默化,促进融合。
最后,荀彧写道:“……北疆之治,非一朝一夕之功。需以十年为期,持之以恒,投入钱粮,选派干吏,如同春雨润物,细细经营。待得塞上粮仓充盈,城郭坚固,商旅络绎,胡汉相安,则北疆方为陛下之北疆,而非徒有其名之地。届时,纵有枭雄再起于草原,亦难撼动我根基分毫。此所谓‘固国本’之策也。”
侍中念罢,恭敬地将奏疏放回御案。
殿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皇甫嵩面露沉思,卢植频频颔首,而一些纯粹依靠军功晋升的将领则显得有些茫然,他们习惯于战场上的冲杀,对于这种需要漫长时间和精细操作的“文治”,感到既陌生又有些……不被重视。
刘宏缓缓站起身,走到殿中,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都听清楚了?”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荀文若所言,非是怯战,而是谋国!朕这些日子,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我们打败了檀石槐,很好。但如果我们只是打败了他,而没有让这片土地和人民真正成为大汉的一部分,那么十年、二十年后,或许会有另一个‘檀石槐’崛起!战争的胜利,只是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一个将这片土地真正消化、吸收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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