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变故,当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耶律迪里心头滴血。他太清楚,这八千铁林铁骑不但是耶律大石一生所倚仗的重兵,更是支撑大辽半壁江山的根基。自辽东草原纵横以来,耶律大石凭借麾下嫡系的八千铁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凭此才在契丹残破的国势中立下赫赫威名。若是这八千人有所折损,辽国便再无翻身之力。
当初,耶律大石胸怀大略,自谓机不可失,不顾朝堂群臣百般阻拦,毅然力排众议,决计先南后金。他看得极透:当今天下,金国方兴未艾,锐不可当,而大辽朝堂积弊丛生,财政早已崩坏,府库空虚,军心不振,若不南下掠夺宋境钱粮,莫说抗金,便是维持这八千铁骑的日常用度都难以为继。唯有先南下宋境,掠夺其财富与辎重,以充实兵马钱粮,方能再战金人。更何况,南朝虽兵多将广,却文官压制武将,政令掣肘,战力参差不齐,看似庞然大物,实则软柿一枚,正是大石心中“以战求和”之机。
在他眼中,宋军之中,唯有种师道所部西军最能野战。自古陕西六路之兵,惯于与辽、夏厮杀,战力坚韧,若不早早剪其羽翼,必成心腹大患。倘若能一举歼灭此军,则南朝胆裂,宋廷必再乞和岁币,辽国便可挟大胜之威,联夏制金,从而为大辽再续三十年国祚。
然而,这一决策,自始便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保守诸臣皆劝:“金人当头,乃灭国之祸,南下宋境,乃舍本逐末。”更有贵族依赖宋辽间秘密贸易,暗中享受绢帛盐铁之利,不愿轻启战端。耶律迪里虽然心怀疑惧,但他作为耶律大石的副手,嫡系中的嫡系,更是八千铁林军的统帅,深知大石雄心固然可嘉,却也过于孤注一掷。但是耶律大石自从出道以来,大大小小百余战,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早就养成了百战雄师的无敌之势。更何况那八千铁骑,亦非寻常兵卒。大半是昔年皮室军遗孤,其父辈战死沙场,子承父甲,自幼在马背上磨砺杀伐之技。他们不仅是战士,更是契丹最后一代尚武精神的化身。因此耶律大石这才力排众议,言辞凿凿,誓言只要此战成功,辽国便可转危为安。其魄力,其远见,令耶律迪里每每想起都为之倾心拜服,五体投地。
谁能相信,不过顷刻之间,三千铁骑便如泥沙倾泻般尽数陷入坑中,转眼全军覆没!地面剧震,烟尘弥漫,惨叫声与铁甲撞击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之哀鸣。这一下,当真是伤筋动骨,足以动摇辽国根基。
耶律迪里只觉眼前一黑,胸口仿佛被人狠狠撕裂。双目血泪滚滚而下,他根本不敢再去看坑底那一幕:那些昔日纵横草原、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契丹铁骑,此刻却像折翼的乌鸦,密密麻麻堆叠在血雾与灰烬之中。许多骑士仍穿着残破的铁甲,手还死死握着弯刀,却早已气息全无。
他的双手早已指甲翻落,鲜血淋漓,却仍本能般死死抓住坑沿,像是要把自己从深渊里拖上来。手臂的剧痛令他清醒,可心中的震骇与哀痛却让他几乎窒息。他只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回响:快回报耶律大石!宋军有诈!宋军有伏!必须立刻让大石早做准备!
于是他踉跄着、几乎是爬行般离开那片血腥的地狱,膝盖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坑边。泥土与血水一同溅入口鼻,腥咸窒息,却逼得他拼命挣扎着站起。颤抖的双脚仿佛并非自己的血肉之躯,而是两根随时会折断的朽木,勉力支撑着他岌岌可危的身体。血红的双眼本能地扫射四周,心中只想找到能脱身的马匹或幸存的将士。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一片惨白。
明明近在咫尺,有战马横尸,有同袍的哀嚎与惨叫,还有溅起的血雾与纷乱的铁甲,可在他眼中却像被浓雾吞没了一般,天地间什么都不见,什么都听不清。他只觉自己孤立于苍茫虚空之中,四周所有的声音都被抽离,只剩心脏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狂乱跳动。世界仿佛骤然死寂,只余他一人伫立。
正在这时,一阵震天的喊杀声猛然扑入耳中,声如惊雷,震得天地都在颤抖。紧接着,一股腥甜炽热的鲜血兜头泼下,溅得耶律迪里满脸通红,顺着鬓角与唇角汩汩流下,热气直灼肌肤。
——“噗嗤!”一个湿漉漉的沉重物体猛地砸进他怀里,耶律迪里双臂一沉,指缝间立刻有黏腻滚烫的液体汩汩渗出。他下意识低头一瞥,整个人如遭雷殛——怀中竟是一颗人头!正是渤海族统帅高仙寿。那双眼睛死死瞪圆,凝结着临死前的恐惧与愤怒,惨白的嘴唇扭曲着,仿佛还在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断裂的喉管里黑血凝结成块,像一条被掐死的蛇,森冷而可怖。
他双臂猛地一抖,几乎要把头颅甩出。就在这时,脚下大地轰然震动。——“轰隆隆!”宛如山崩海啸,黑潮般的铁骑从林间、山岗齐齐倾泻而出。耶律迪里眼前猛然一黑,随即被火光与血光照亮。他看清了:那并非寻常宋军的朱漆札甲,而是一片通体乌黑的冷锻瘊子甲,面甲森然,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马槊平举如林,长刀反射着血光,他们宛如从地狱里爬出的铁鬼,裹挟着灭世的气息扑下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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