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朝堂的喧嚣辩论与北境边关的肃杀寒风,仿佛都已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玥的车驾,在十余名精干护卫的簇拥下,正缓慢而坚定地行走在汉国腹地那初春苏醒的乡野之间。车轮是用硬木精心箍制的,碾过刚刚解冻、尚且饱含水分的土路,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留下两行深深浅浅、很快又被泥水浸满的辙痕。路旁的田野,摆脱了冬日的枯黄,开始透出星星点点的绿意。早有勤快的农人,驱赶着经过一冬消耗而显得瘦骨嶙峋的耕牛,拖着简陋的木犁,在那片沉睡已久的黑土地上,翻垦出一道道散发着浓郁腥甜气息的泥浪。空气中,混合着泥土解冻后的清新、腐草根茎悄然分解的微醺,以及远处林带传来的、草木奋力萌发的生机勃勃的味道。
然而,这片看似被春日暖阳温柔抚慰、一派祥和宁静的田野之下,潜藏着的纷争与隔阂,却远比安澜堡那种因骤然汇聚而产生的剧烈冲突更为琐碎,也更为根深蒂固,如同老树盘根,深深扎在土地与人心之中。
她此行首先抵达的,是一个名为“黑水畔”的大型聚居点。此地原本是几个世代居住于此的本土小部落的栖息地,汉国势力扩张后,在此设立了里邑进行管辖。近年来,随着北境战事平息,又陆续从归附的天狼部落中迁来不少牧民,安置于此。蜿蜒流淌的黑水河,如同一条墨绿色的带子,将这片土地大致分为东西两岸。它提供了赖以生存的水源,却也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不同来源的民众虽然名义上比邻而居,生活中却泾渭分明。本土居民大多聚居在河东岸地势较高、排水良好、更为干燥稳固的区域,他们的房屋多是土木结构,虽然简陋,却也有方有正,围出小小的院落,显得略有规整。而归附的牧民们,则被集中安置在西岸那片稍显低洼、靠近草场的边缘地带,居住着他们传统的、便于拆卸迁移的圆形毡帐,或是用树枝、泥土匆匆搭建起来的低矮窝棚,显得杂乱而临时。一道无形却坚韧的墙,不仅横亘在浑浊的河水之上,更深深地筑在了河流两岸人们彼此打量、充满猜忌的心里。
玥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的波澜。她的车队规模不大,没有王兄勐出行时那甲胄鲜明、戈矛如林的赫赫军容,只有几辆装载着药草、布匹、少量粮食和工具的普通马车,以及数量不多、但眼神警惕、纪律严明的护卫。她本人更是摒弃了一切华饰,只是一身素净得近乎朴拙的深色麻布衣裙,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绾起,脸上未施粉黛,看上去更像是一位游历四方、慈悲济世的医者,或是一位沉静好学的士人。最初,无论是河东岸那些扶着锄头、站在田埂上带着审视目光警惕打量的本土乡老,还是西岸那些抱着臂膀、倚在毡帐门口、眼神中混合着疏离、好奇与深深怀疑的归附牧民,都对这位传说中地位尊崇、如今却轻车简从而来的年轻“安抚使”持着强烈的观望态度。空谈仁德?那些好听的话,能当粟米饭填饱肚子吗?能解决每年春灌时为争抢河水几乎要出人命的械斗吗?能治好那纠缠不休、让人浑身瘙痒溃烂、羞于启齿的“烂裆”病吗?
玥似乎全然没有感受到这些无声的质疑。她没有急于召集两岸的头面人物进行训话,也没有立刻去触碰那些最为敏感、一触即发的水源分配或土地划界问题。她只是带着几名同样衣着朴素的学徒和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者,如同水滴融入土壤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个混杂的村落。她们走访那些最为贫困、最缺乏照顾的家庭,无论是河东岸家徒四壁的赤贫农户,还是西岸毡帐里缺医少药的牧民之家。她很快便发现,一种被当地人俗称为“手足癣”,或者更直白地叫做“烂裆”、“钱儿疮”的皮肤传染病,在这里如同跗骨之蛆,极其普遍地肆虐着。尤其是在地势低洼、潮湿阴暗的西岸归附者营地,情况更为严重。患者手脚的皮肤,尤其是趾缝、股沟处,布满红斑、水疱,甚至大面积糜烂、渗液,瘙痒钻心,令人坐卧不宁,严重者皮肤增厚、皲裂,疼痛难忍,几乎无法下地劳作或放牧,身心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且,这该死的疾病并不挑人,河东岸那些同样需要下田劳作、环境稍好但也难免潮湿的本土居民中,也时有发生,只是程度稍轻。疾病,成了这片土地上第一个,也是最为公平的“共同点”。
这普遍而痛苦的疾病,成为了玥精心选择的、打破僵局的突破口。
一日,风和日丽,在黑水河畔那片位于东西两岸之间、平日里无人问津、长满荒草的公共空地上,玥让人垒起简易的灶台,架起了一口巨大的、半人高的黑陶釜,下面燃起了噼啪作响的干燥柴火。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迅速激起了涟漪。好奇的民众,无论是河东岸的,还是河西岸的,都被吸引过来,渐渐地,远远近近地围拢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子,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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