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王宫深处,那间终日萦绕着苦涩药草与陈旧皮卷气息的内殿,此刻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往日里象征着权力与生机的青铜连枝灯树,其上跳动的十余朵灯焰,此刻也只能在弥漫的昏暗中挣扎,勉强驱散榻周一小片区域的阴影,反而将榻上那人枯槁憔悴的面容映照得愈发触目惊心。阳歌,汉国的定澜王,曾经如同北境巍峨山峦般不可撼动的身影,如今深陷在层层叠叠的玄色熊皮与柔软羊绒被褥之中,仅靠着几个塞满荞麦壳的厚实软枕支撑,才能维持着一个极其勉强的半坐姿态。他的呼吸浅促得如同被追逐的猎物,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细微而清晰的嘶声,仿佛一架行将散朽的破旧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每一次呼气则显得格外漫长而艰难,带着生命流逝的无奈。那双曾经锐利如鹰、能洞察人心的眼眸,如今浑浊不堪,深陷在布满皱纹的眼窝里,唯有在偶尔勉力睁开的一条缝隙中,那瞬间迸发出的、如同即将被灰烬彻底掩埋的炭火最后挣扎的光芒,还能让人依稀窥见一丝属于王者的、沉淀了数十载血火岁月的威严与深邃智慧。
殿内并非只有生命烛火摇曳不定的王者与如同影子般静立一侧、沟通天地的巫。大司马岩灵、司书绘、司工坚手、司农稷、内务执法坚骨等核心元老,以及几位须发皆白、在部落时代便享有崇高威望的部族长老,皆如同被时光冻结的石雕,垂手肃立于病榻之前。他们极力屏住呼吸,复杂难言的目光,既有对榻上之人的深切忧惧,也带着审视与权衡,沉沉地落在跪于榻前冰凉石地上的两道年轻身影上——正是刚刚奉紧急王命、卸下北境重担、风尘仆仆一路未曾停歇赶回的勐,以及接到那封字字千钧的传书后,立刻中止在南方青桑邑的巡行安抚、日夜兼程疾驰返城的玥。
北境特有的凛冽风霜,似乎已沁入勐的骨血,在他原本刚毅的面庞上刻下了更为冷硬的线条,甲胄未及卸下,肩头与护臂上还沾着沿途奔波的尘土与尚未融化的寒露。但他挺直的脊梁如同永不弯曲的长枪,紧抿的薄唇线条透露出一种经过安澜堡挫折洗礼后、沉淀下来的、更为内敛却也更为执拗的沉凝。相较于勐的风霜之色,玥则显得清减了些许,连日处理水患危机、安抚灾民、并与地方豪强周旋的疲惫,如同淡淡的青痕,萦绕在她清澈的眼眸之下,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依旧如同被山间最纯净的泉水洗涤过的墨玉,坚定而温润,不曾因奔波与压力而有丝毫黯淡。兄妹二人接到那封仅书“存亡之际,速归”的急召时,心中便已如同压上了龙城外最巨硕的岩石,此刻亲眼见到父王如此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模样,更是心如刀绞,五味杂陈,却不得不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维持着表面最极致的镇定。
内殿死寂,唯有阳歌那艰难拉扯着生命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铜盆中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在这片凝滞的空间里徒劳地制造着一点微弱的生机。巫如同一尊亘古存在的石刻,静默地站在榻边阴影里,他枯瘦的手中捧着一个覆盖着玄色暗纹丝绸的木质托盘,丝绸之下,隐约可见两件器物的轮廓被遮盖着,却无形中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铁血与文明重量的压迫感。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地流淌,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阳歌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那浑浊的目光,如同耗尽了油料的灯盏,极其缓慢地、逐一扫过榻前每一位重臣与长老的面容,最后,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牢牢地定格在了勐和玥的身上。那目光之中,混杂着一位父亲对子女最后的审视,一位王者对继承人的深沉期许,更带着一种洞悉未来艰险、近乎于诀别的、沉重如山的托付。
“都……来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秋日最后一声蝉鸣,游丝般飘忽,需要倾尽耳力才能勉强捕捉其中的音节,“好……来了,就好……”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胸膛剧烈而微弱地起伏着,仿佛在调动着体内残存的、最后的一丝生命力,为接下来注定要载入汉国史册的话语积蓄力量。整个内殿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空,所有人的心脏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悬停在窒息的边缘。
“北境……鬼方……渊兽……喀喇……”阳歌断断续续地、几乎是榨取着胸腔里最后的气息,吐露出这几个如同诅咒般的词语。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北境的冰雪、南方的洪水、深水的腥浊与远古的恐惧,重若千钧,狠狠地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压得他们几乎无法呼吸。“时间……不多了。汉国……不能乱,更不能……亡。”
他的目光陡然间迸发出一簇异常锐利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又似垂死星辰最后、最炽烈的燃烧,死死地锁住了跪在眼前的勐和玥:
“勐,吾儿。”
“玥,吾女。”
“今日,当着诸位元老、长老之面,在这龙城最深之处……我将汉国之疆土,汉国之将来,汉国万千子民之生死存续……托付于你二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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