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俘阙下的喧嚣与荣光,随着夜幕降临,沉淀为宫宴上更为精致却也更为危险的暗流。
麟德殿内灯火通明,暖融的炭火气息混合着酒香与脂粉香,试图驱散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寒意。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舞姬水袖翩跹,勾勒出一派太平盛景。
江离芷高踞御座之下的首位,那是摄政长公主独有的尊位。她已换下厚重的礼服,着一身绯色宫装,领口依旧严实地扣着,遮住了那圈赤金红宝,只余一段雪白的脖颈,在灯下泛着如玉的光泽。她执杯浅酌,眼波流转间,与席间众臣虚与委蛇,应对自如,仿佛日间城楼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墨羽的座位被安排在武将首席,与她隔了数步之遥。那件猩红披风已然卸下,只余墨色常服,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俊,也愈发让人看不透。她并不多言,只偶尔举杯回应同僚的敬酒,大部分时间,目光都似有若无地落在上首那个绯色身影上,如同蛰伏的猛兽,在评估着自己的猎物,又像是在欣赏一件独一无二的藏品。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却也藏不住底下的机锋。
“墨将军此次北征,扬我国威,真是令我等汗颜。” 开口的是户部尚书李崇明,一个面团团看似和气的老人,眼底却精光闪烁,“只是听闻……将军坑杀降卒五万,此举是否……有伤天和,恐损我大胤仁德之名啊?”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静了几分。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墨羽。
墨羽执杯的手未停,将杯中酒液缓缓饮尽,方才抬眼看向李崇明,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李尚书久居京畿,想必不知北境风雪之酷烈。五万降卒,每日人吃马嚼,耗粮几何?我军粮草转运艰难,若分粮于彼,则我军将士饥寒交迫,若放任不管,则恐生哗变,反噬其身。”
她声音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仁德,是对大胤的子民。对敌人……”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最后落回李崇明身上,轻飘飘地道,“唯有斩草除根,方能永绝后患。李尚书以为呢?”
那目光并不凌厉,却让李崇明脊背莫名一寒,干笑两声,讷讷不再多言。
“李尚书也是为国考量,将军莫要介怀。” 一道温和圆润的声音插了进来,是坐在江离芷下首的承恩公赵覃,太后的亲弟,天子舅父。他笑容可掬,转向江离芷,“殿下以为呢?墨将军此举,虽是为国,然则朝野物议沸腾,总需有所交代才是。”
他将皮球轻巧地踢给了江离芷,意在试探这位摄政长公主对这位新晋凶戾将领的态度,是保,是压,还是……弃?
江离芷放下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发出细微的声响。她抬眼,先看向墨羽,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一碰,随即分开。她这才看向赵覃,唇边漾开浅淡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交代?”她尾音微扬,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嘲弄,“墨将军用五万敌人的头颅,换来北境至少十年的太平,这便是最好的交代。莫非在承恩公眼中,那些蛮族的性命,比我大胤边关的安稳,比朕将士的性命,还要紧不成?”
一个“朕”字,让她用得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压得赵覃脸色微变,连忙起身告罪:“老臣不敢!”
江离芷却不理他,目光转向殿中舞动的歌姬,仿佛方才只是随口打发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这份看似慵懒实则霸道的维护,让殿内气氛愈发微妙。
宴至中程,江离芷似有些不胜酒力,以手支额,纤长的指尖按着太阳穴。侍立一旁的女官立刻上前,低声询问。
“无妨,殿内气闷,本宫出去透透气。” 她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几人听清。
她起身,绯色裙裾曳地,由女官扶着,款步走向殿侧通往花园的廊道。
几乎在她身影消失在殿门的同时,一直安坐如山的墨羽,也随意地将酒杯一放,对身旁敬酒的同僚略一颔首,便起身离席。她的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寻常离席更衣,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只有一直暗中关注着她的赵覃,眼底掠过一丝疑虑。
麟德殿外的花园,被积雪覆盖,月色清冷,与殿内的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江离芷并未走远,只独立于一株覆雪的老梅树下,寒风拂动她绯色的衣袂,背影单薄却挺直。她遣退了女官,独自望着枝头那几点凌寒绽放的红梅,不知在想些什么。
细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江离芷没有回头。
来人停在她身后一步之遥,属于墨羽的、带着冰雪与铁锈气息的冷冽味道,悄然弥漫开来。
“殿下好雅兴。” 墨羽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比月色更凉。
江离芷缓缓转身,脸上已无殿中的疏离笑意,只剩下清醒的冰冷与审视:“将军跟出来,就不怕惹人非议?”
墨羽向前踏了一步,拉近了那本就危险的距离。她比江离芷高些,此刻微微垂眸,目光再次落在那段被衣领半遮的脖颈上。
“非议?”她低笑,气息几乎拂过江离芷的耳廓,“殿下与末将,一个是执掌权柄的笼中凤,一个是满手血腥的局外刀。还在乎这点非议么?”
她的指尖抬起,并未触碰,只是虚虚地描摹着江离芷领口的轮廓,那下面,藏着那圈赤金的“锁链”。
“殿下白日说,缺一把刀。”墨羽的嗓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却不知,殿下想用这把刀,先斩向何处?”
江离芷抬眼,直直望进她深不见底的眸中,那里清晰地映着雪光与她自己的倒影。
“将军觉得,”她不答反问,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满殿朱紫,这煌煌宫阙,哪一处最是……碍眼?”
墨羽的指尖停下,唇角弯起一个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自然是,”她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挡了殿下路的人。”
四目相对,杀机与野心在雪月梅影间无声碰撞,交织。
远处麟德殿的喧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而她们,站在这个寂静又危险的世界中心,刚刚完成了一场无声的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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