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空气仿佛凝成了沉甸甸、泛着冷光的铅块,沉沉压在永宁的脊梁上。
姬奭那只薄如蝉翼的玉杯,正端端正正搁在她手中粗糙沉重的青铜酒樽托盘上,杯壁残留的清澈酒液微微荡漾,倒映着暖阁内煌煌的灯火,也映出她自己缩在粗布头巾下、毫无血色的半张脸。
那一声“叮”的清越脆响,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余音穿透了暖阁内方才微妙的寂静。姬奭的目光,温润平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越过玉杯落在她身上。
他的声音如同上好的玉石轻轻相叩,不高,却字字清晰。
永宁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拼命忍住想要把姬奭一巴掌拍死的冲动,她只能把头往下更低一些。
这下,不仅右席上的公子启在注意她,连今日宴会的主人九王子也看了过来。
公子启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此刻像一副精心烧制的冰冷瓷面具,牢牢地焊在脸上。他捻着葡萄的手指早已停下,指尖泛着与葡萄相似的、令人不安的萤白。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黏腻的穿透力,一层层剥开她粗陋的伪装,直刺她竭力隐藏的核心。
青铜酒樽冰冷的边缘硌着她的指尖,那寒意顺着血脉一路向上蔓延,几乎冻结了她的呼吸。
暖阁内的空气似乎更加粘稠了。
就在永宁走近,即将倒酒时——
“太师到——!”
一声高亢尖利的通传,如同撕裂布帛般骤然刺破了暖阁内紧绷的寂静!
那声音从主厅方向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
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暖阁内霎时“哗啦”一片衣料摩擦的声响!
主位上的九王子猛地站起身,脸上刻意维持的雍容瞬间被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取代。
姬奭从容依旧,但扶着凭几的手亦微微一顿,随即也站了起来,姿态优雅而无可挑剔。
公子启脸上的温润假面终于裂开一丝缝隙,那玩味的笑意僵在唇边,眼中掠过一丝混杂着忌惮和阴沉的光,他也迅速离席起身。
机会!
永宁的心脏在胸腔里炸开一团灼热的气流!
她几乎是在那通传声落下的同一秒,迅疾将青铜酒樽中温热的酒液猛地倾入姬奭那只莹润的玉杯。酒液撞击杯壁,甚至有几滴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然后,她趁着几人起身起身、暖阁侍从的注意力也被门口的通传声短暂吸引的刹那混乱,她猛地转身,几乎是弓着腰,像一尾受惊的游鱼,贴着墙边最深的阴影,朝着暖阁入口矮几旁那点可怜的遮蔽处疾退。
脚下冰冷的地面仿佛生出了吸力,她每一步都异常小心翼翼。
快了!
她马上就要出暖阁了。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主厅与暖阁相连的通道上,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分量,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仿佛被这脚步声挤压、沉淀,连远处主厅的喧嚣都瞬间低伏下去。
永宁刚刚退回到矮几旁的阴影里,惊魂未定地急促喘息着,后背的粗布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冷。
她下意识地循着那脚步声瞥去——
通道口,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主厅辉煌的灯火走了进来。
来人身着庄重的玄端朝服,颜色是深沉得近乎于墨的黑,上面绣着繁复古老的夔龙纹饰,在灯火下流转着低调而威严的光华。腰间束着宽大的玉带,悬挂着象征身份和权力的玉组佩,随着他的步履轻轻碰撞,发出清脆而肃穆的声响。他的面容清癯,颧骨略高,眼窝深邃,鼻梁如同刀削般挺直,下颌线条刚硬而清晰。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目光沉静如深潭,却又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世间一切迷雾与伪装,带着一种洞悉万物的沧桑和不容置疑的威仪。岁月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纹路,非但没有增添老态,反而更显出一种如高山磐石般的沉稳与厚重。
太师……比干!
这个在历史尘埃中被冠以“亘古忠臣”之名,最终却落得剖心而死的惨烈结局的比干!
那个曾深埋她的冰冷祭坑的主人!
永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喉间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她有些窒息。
随即,她急忙低下头将所有的惊骇和翻涌的复杂心绪狠狠压回胸腔深处。
……
今日宴会的主人九王子已快步迎上前,姿态恭敬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太师亲临,小子惶恐!”
姬奭与公子启亦同时躬身行礼:“见过太师。”
比干微微颔首,目光如同实质般在暖阁内缓缓扫过,那沉静锐利的视线掠过每个人,最终似乎在不经意间,扫过了永宁藏身的阴影角落。
永宁只觉得那目光如同冰冷的针尖,瞬间刺透了她粗陋的伪装。
幸好,那目光并未停留,仿佛她只是角落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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