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秋,殷都的暑热稍褪,空气里掺入了些许干爽的凉意。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时节,一支风尘仆仆却仪仗整肃的车队,沿着黄土官道,驶入了都城。
他们打出的旌旗上,绣着古老的“周”字图腾,标志着他们来自西方那个日益强盛的方国——周。
而使团的首领,正是数月前曾到访过、给永宁留下深刻印象的周公辅,姬奭。
他此行的公开目的,极为正式且不容拒绝,代表西伯侯姬昌,向商王室提请联姻,欲迎娶商王的一位女儿,以缔结更为牢固的“甥舅之谊”,永固西陲安宁。
这既是强大的周方国对商王室表面上的尊崇与臣服,也是一次含蓄的实力展示。
礼仪之周全,贡品之丰厚,言辞之谦恭,皆完美符合邦交规范,甚至远超规格,让殷商的礼官们都挑不出丝毫错处,反而不得不赞叹西伯侯教导有方,周人知礼。
一场盛大的宫廷宴席在鹿台之畔的明堂举行,以示款待。钟磬齐鸣,觥筹交错。
商王强撑着病体端坐主位,面色在烛火下更显蜡黄,但眼神依旧锐利。
公子受和公子启坐于下首,面色沉静,目光偶尔扫过全场,带着审视。
姬奭作为主宾,应对自如,举止优雅,言谈间既表达了对商王的敬意,又丝毫不失周人风骨。
他谈论风物,吟诵诗篇,对答如流,其风采让不少商朝贵族都暗自心折。
然而,就在一番礼节性的敬酒之后,姬奭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侍立在公子受身后阴影处的几名侍女。他的视线在其中一位低眉顺眼、容貌极其普通、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女子身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几乎难以察觉,但那一瞬间,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快的了悟,随即,那总是噙着温和笑意的唇角,微不可查地向上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仿佛窥见了某个极其有趣,且只属于他一人的秘密。
次日,阳光正好。
姬奭以“慕殷都王室苑囿奇景,欲趁秋光一览”为由,婉拒了礼官的陪同,只带着两名贴身侍卫,信步走入王宫深处那片占地广阔的王室园林。
他看似随意地漫步,赏玩着奇石异卉,实则脚步有着明确的方向。
在一处僻静的活水湖畔,水榭亭亭玉立。
他远远便瞧见一个穿着粗布侍女衣袍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俯身在一块削平的木牍上,用炭笔快速地勾刻着什么,时而抬头仔细观察着湖面的涟漪、水草的姿态、以及远处几株树叶的颜色变化。那专注而沉静的姿态,与周遭闲适的景致格格不入。
姬奭挥手让侍卫停在远处,自己缓步走了过去。脚步声惊动了记录者。
永宁抬起头,看到来人,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惊愕,随即立刻低下头,做出恭顺的样子,侧身让到一旁,准备行礼离开。
“秋日物候,水涸苔滑,女在此刻记,可是奉了哪位贵人之命,观测天时以备农桑?”
姬奭的声音温和地响起,如同闲聊,却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永宁愣住,姬奭认出她来了?不能吧?
她急忙维持着低姿态,用刻意压低的嗓音回答:“回贵人,奴婢只是奉命在此清理水榭,见景色别致,一时忘形……”
“哦?”
姬奭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慵懒和笃定:“是吗?可吾观女勾刻之法,似乎并非寻常宫人所能。笔下之符,也奇特得很,倒像是……某种计量之数?”
他顿了顿,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清晰地传入永宁耳中:“别来无恙?或者说,吾该如何称呼永女?是那位在贞人大考上语惊四座的言女?还是……那位引动天象,让殷都为之震颤的——天命之人?”
果然!
永宁一顿。
他认出她来了!而且早就对她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贵人……贵人定是认错人了。奴不知贵人所言何事……”
姬奭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莞尔一笑,不再绕任何弯子。他目光清亮,如同能洞穿人心,直直地凝视着她伪装下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吾记得数月前就曾与尔言明,此次前来,一是为周原迎娶一位尊贵的新妇。二来,也是来接尔。永宁,准备好随吾离开这樊笼,前往西岐周原了吗?”
永宁彻底愣住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可是为什么呢?说是惜才吗?她就不信周原那么大,没有一个占卜天才?周文王自己不就善于占卜吗?
是因为原身的亲母元争吗?
是又似乎不是……
“公子……何出此言?”
她依然装傻充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奴为何要随贵人去周原?吾在此……”
“因为大父早已算定。”
姬奭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确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东方般的自然规律:“自上次殷都一别,吾将在殷都见闻,尤其是关于尔之事,禀明大父。大父对此极感兴趣,为此,他沐浴更衣,于岐山宗庙之内,再次诚心启蓍占卜。”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