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杵声声,带着某种奇异的、被强行纳入稳定节奏的律动,终于停歇。铜钵里,辛辣刺鼻的药末堆叠,浓烈的药香如同无形的屏障,短暂地在阴冷的回春堂内撑开一小片空间。林静水早已停止了分拣药材的动作,瘫坐在矮几旁的地上,靠着冰冷的柜脚,头歪向一边,胸膛微弱的起伏间,是深入骨髓的疲惫。方才那片刻的分拣专注与目光猝然交汇带来的狼狈,似乎已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
苏明霞放下沉重的石杵,指尖因持续的用力而微微痉挛。她看着钵中那堆辛烈刺鼻的药粉,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陷入昏沉的身影,心中那股因协作而滋生的微妙暖意,如同投入冰水的火炭,迅速冷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警惕与沉重。她需要清洗!需要洗涤掉身上沾染的药末灰尘,更需要洗涤掉这满屋令人窒息的幽冥气息与灵魂纠缠带来的粘稠感。
她收拾起自己和林静水换下的几件沾染了药渍、血污和尘土的粗布衣衫,用藤条编的篮子盛了,推开回春堂沉重的木门。
春日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新发的、略带苦涩的清新气息,驱散了身后药铺内令人作呕的混合味道。苏明霞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挎着藤篮,快步走向村外那条熟悉的山涧溪流。
溪水潺潺,比上次来时更加丰沛。清澈的水流撞击着溪底的卵石,溅起细碎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粼粼金光。岸边的鹅卵石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几块平整的大青石半浸在水中,正是浣衣的好位置。溪畔野花零星点缀,嫩绿的薇菜在向阳处舒展着新叶。蓝天如洗,白云悠悠,倒映在清澈的水面上,一派宁静祥和。
苏明霞放下藤篮,挽起裤腿和袖口,露出纤细却结实的小腿和手臂。冰冷的溪水瞬间包裹住脚踝,带来刺骨的凉意,却奇异地让她精神一振。她将衣物浸入水中,用力揉搓,皂角的气味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来。她动作麻利,棒槌敲打衣物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在这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水花四溅,打湿了她的额发和衣襟,她却浑然不觉,只专注于这机械而纯粹的动作,仿佛要将所有的阴霾与不安都随水流冲刷而去。
距离她十几步远的溪畔高地上,一小片干燥平整的草地。林静水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 他并未靠近溪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挪到了那片阳光最充足的地方。 然后,他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地、毫无形象地仰面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春日的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苍白冰冷的身体上。 他仰着头,闭着眼。 阳光穿透他薄薄的眼睑,在视网膜上投下温暖的橘红色光影。 他那张总是笼罩在病气与死寂中的脸,在阳光的直射下,竟罕见地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额角干涸的血痕在阳光下愈发刺目。然而,他那紧蹙的眉宇,却在阳光的抚摸下,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松开了些许。 仿佛这纯粹的光和热,是他这具被幽冥诅咒的躯壳唯一能汲取的、真实的慰藉。 他甚至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近乎无意识的舒适感,微微侧了侧脸,让更多的阳光照射在冰凉的颈侧。 那是一种……近乎孩童般纯然沉浸于温暖中的姿态。 脆弱,却真实。
苏明霞手中的棒槌敲打在湿衣上,溅起一串水珠。她的动作并未停止,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那片草地上的身影。 看着他那难得舒展的姿态,感受着阳光落在他身上时,他眉宇间那丝细微的松动……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 那情绪混杂着警惕、怜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不忍,以及更深沉的困惑。 这个人,这具躯壳,究竟是谁? 是寒潭村贫寒濒死的书生林静水? 是铁血杀伐的将军李云炽? 是清雅沉郁却命运多舛的诗人崔明远? 是怨毒坠渊的伶人柳如烟? 还是……那蛰伏其中、冰冷无情的龙魂?
就在这思绪纷乱的瞬间! 就在苏明霞目光掠过林静水那沐浴在阳光中的手臂时!
一阵微带暖意的山风,毫无预兆地拂过溪畔! 林静水身上那件宽大、陈旧、早已被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衫,右侧的袖口,被这阵风——悄然掀起了一角!
衣袖滑落些许! 露出了他手腕上方寸许的……一小截苍白小臂!
就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臂内侧! 一片触目惊心的印记——赫然显现!
那印记呈青黑色! 边缘并不十分清晰,如同晕染开的墨迹,又像是从皮肉深处渗出的淤痕! 形状!赫然是——纠缠扭曲的荆棘! 那荆棘的形态,狰狞而诡异!带着一种活物般的蠕动感!仿佛正深深扎根于他的皮肉骨骼之中,贪婪地吮吸着生命的养分!印记的颜色并不均匀,中心最深,边缘略淡,仿佛还在缓慢地消退或蔓延,但绝非新伤,而是一种……沉疴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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