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年,滁州清流镇上有一破落户,姓杜名迁,祖上原是洪武年间做过一任知府的,传到这代只余城西老宅一处,院中荒草没膝,梁柱蠹蚀。杜迁年过三十,尚未娶亲,平日靠在市集代写书信度日,衣衫虽破旧却浆洗得干净,镇上人都唤他“杜先生”。
这日清明,杜迁祭扫归来,见邻舍张屠户家门首围着一群人,内有妇人啼哭之声。杜迁本不欲多事,却听得张屠户暴喝如雷:“今日不将这贱人发卖,俺誓不为人!”杜迁蹙眉踟蹰,终是分开人群进去。但见张屠户抡着杀猪刀,其妻王氏披发跪地,脸上掌印纵横。地上碎着一只青瓷酒壶,酒液渗入土中,泛着浑浊泡沫。
杜迁拱手道:“张兄且息怒,何事动此雷霆?”张屠户见是杜迁,略收敛些,指着王氏骂道:“这败家娘们!俺昨日赊了赵员外家半扇猪,今日特备酒菜请赵管家来吃酒,指望宽限几日。这蠢妇竟失手打碎祖传青瓷壶!”王氏泣道:“实是赵管家他...他伸手来摸...”话未说完,张屠户又一脚踹去:“放屁!赵管家是体面人,岂会瞧上你这黄脸婆!”
杜迁细看那赵管家,腆着肚子站在一旁,嘴角噙着冷笑,心下便明白几分。遂对张屠户道:“不过一只酒壶,何必伤和气?小弟家中倒有一把成化年制的执壶,明日取来与张兄使用。”张屠户闻言一愣,瓮声道:“杜先生莫说笑,你哪来的...”杜迁截住话头:“祖上所遗,留在小弟处也是蒙尘。”又转向赵管家作揖:“还请管家看在下薄面,宽限张兄几日。”赵管家斜睨杜迁,嗤笑道:“穷酸措大,倒会充阔绰。”甩袖去了。
入夜,杜迁果然捧来一锦盒,内盛青瓷执壶一把,胎薄釉润,暗纹如丝。张屠户虽不识货,也知不是凡品,搓手道:“这如何使得...”杜迁叹道:“器物本是为人用的,张兄且收着。只是尊夫人...”张屠户涨红了脸:“俺是个粗人,今日多亏先生了。”自此,张屠户常送些猪下水与杜迁,两家遂有往来。
谁知半月后,镇上忽传杜迁那执壶竟是前朝官窑,值百两白银。这风声传到当铺刘掌柜耳中,这刘掌柜名守财,生得獐头鼠目,最是奸猾。当日便寻到杜迁,掏出十两纹银:“杜先生穷困,不如将执壶典与老夫。”杜迁摇头:“此物已赠张兄,岂有索回之理?”刘守财冷笑道:“那张屠户欠着赵家债务,迟早要拿来抵债,不如便宜老夫。”
果然隔日,赵管家领着几个豪奴到张屠户家,硬说债务到期,要拿执壶抵偿。张屠户抡起屠刀堵在门前:“谁敢进来!”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锣声大作,里长喘吁吁跑来:“快收拾收拾,县尊大老爷来镇巡察,已到镇口了!”
众人忙整衣冠迎驾,只见两排衙役开道,一顶青呢官轿落地。轿中走出个四十余岁的官员,面皮白净,三绺长须,正是知县周文炳。周知县瞥见张屠户门前纷乱,蹙眉问:“何事喧哗?”赵管家忙抢上前禀报,说张屠户欠债不还云云。
杜迁忽从人丛中走出,躬身道:“老父母明鉴,此事别有隐情。”遂将当日之事细细道来,却隐去赵管家调戏王氏一节——到底保全妇人名节。周知县听罢,问张屠户:“杜先生所言可真?”张屠户扑通跪倒:“句句属实!这壶是杜先生赠俺的,俺就是砸了也不给赵家!”周知县又唤王氏来问,王氏战战兢兢说了实情,却不敢提非礼之事。
周知县沉吟片刻,忽指那执壶问杜迁:“此物真是成化窑?”杜迁道:“确是祖传。”知县笑道:“本官颇好金石,你且说来历。”杜迁侃侃而谈:“成化窑以青花为贵,此壶胎骨轻薄,釉水莹澈,底有‘大明成化年制’双圈款。最妙在画片乃苏东坡夜游承天寺,笔意疏落,非寻常画工所能...”周知县听得入神,拊掌道:“不料乡野间亦有知音!”转头对赵管家呵斥:“刁奴欺主,念尔初犯,杖二十以儆效尤!”又对张屠户道:“债务准延一月。”临行前深深看杜迁一眼:“先生大才,蜗居市井可惜了。”
此事一传开,杜迁竟成了镇上名人。连镇东米铺的林寡妇也常来求信,有时带着女儿云姐儿。那云姐儿年方二八,眉目如画,每见杜迁便脸红。林寡妇看在眼里,这日索性挑明:“先生孤身一人,老身欲将小女...”杜迁忙摆手:“在下家徒四壁,岂敢误了小姐青春?”云姐儿在屏风后听见,掩面奔去。
谁知灾祸倏至。一夜杜迁挑灯读书,忽闻叩门声急。开门见是张屠户,浑身是血,抱着个昏迷男童。杜迁大惊:“张兄这是?”张屠户哭道:“俺那孽障偷学剃头,失手割了赵员外家公子喉咙!赵家要来拿人,求先生救这孩子!”杜迁探那男童鼻息,已然气绝。跺脚道:“糊涂!人命关天,岂能遮掩?”正说着,门外火把如龙,赵家已围住宅子。
赵员外痛失独子,状告到县衙。周知县升堂问案,张屠户夫妇瘫软在地,只是磕头。杜迁忽出列禀道:“老父母,此事另有冤情。赵公子实是...”话未说完,赵员外咆哮:“杜迁!你三番两次与我赵家作对,莫非是你指使?”刘守财也从人丛中钻出作证,说亲见杜迁教唆张屠户之子行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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