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大明成化年间,应天府句容县有个少年匠人,姓陈名允,年方二十,生得眉目疏朗,手段精巧。他祖上三代都以木作雕花为生,传到他这辈,更是青出于蓝,不论是窗棂隔扇、床榻箱笼,还是神佛造像、亭台楼阁,但凡经他手,无不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只是这陈允心气极高,寻常活计不愿接,定要做那等别致新颖的物件,故而虽有名头,家中却不算富裕,守着三间瓦屋、一座小院,与老母相依度日。
这年开春,陈允接了一桩大生意——为城中富户张员外家新起的别院打造整套家具。那张员外是盐商起家,最喜奢华,要求所有家具皆要时新花样,工钱给得也爽快。陈允精心画了图样,选了上等紫檀、花梨,便在自家院中搭起工棚,日日斧凿声声,刨花飞舞。
这一日,他正雕刻一张千工拔步床的围栏,忽见一块紫檀木料中心有处天然蛀孔,若按寻常做法,必要弃之不用。陈允却舍不得,端详半晌,心生一计,取来小刻刀,就着那蛀孔形态,细细雕琢起来。不过半日功夫,竟将那蛀孔化作一只蜷卧的狸猫,猫儿憨态可掬,与周围缠枝莲花相映成趣,反倒成了点睛之笔。他心中得意,手下更见精神,直忙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吃过晚饭,陈允在院中收拾工具,忽觉脚下踢到一物,低头看时,却是个油布包裹,埋在刨花堆里,想是白日忙碌未曾留意。他拾起打开,里面并无书信名帖,只有一本绢面册子,页角泛黄,显是有些年头。就着月光翻开一看,陈允顿时痴了——那册中所绘,竟是各式家具图样,其造型之奇巧,结构之精妙,纹饰之华美,皆是他生平未见。有“七星伴月玲珑阁”,机括暗藏,可随月光变幻形态;有“百子千孙闹春图”,孩童神态各异,活灵活现;更有那“海水江崖云龙榻”,龙鳞熠熠,云气氤氲,竟似有皇家气象。
陈允看得心旌摇曳,如获至宝,一夜不曾合眼,反复揣摩。他本是痴人,见了这般精妙图样,如何还能按捺?当下便决定,要在张员外家的活计中,悄悄试做一两样。他知那“云龙榻”规制逾矩,不敢擅用,便选了那“百子千孙闹春图”的雕花样式,用在一张镜台之上。
却说这张员外家有位小姐,小字芳姑,年已及笄,待字闺中。那日新家具送入府中,别样她都只略看一眼,唯独见到这镜台,竟是移不开步。但见那镜台上孩童或扑蝶、或斗草、或放纸鸢、或戏鸟雀,个个眉眼生动,衣带当风,连那手中小风车的叶片都薄如蝉翼,似能迎风转动。芳姑越看越爱,竟日对镜理妆,摩挲不去。
也是合该有事。一日,张员外宴请贵客,乃是致仕还乡的京官李御史。李御史在府中闲逛,偶入女儿闺房,一眼便瞧见这镜台。他久在京城,见识广博,一看这雕工气韵,心中便是一惊:这分明是前朝宫廷样式!传闻成祖爷时,司设监有批绝密图样,后因战乱散失民间,莫非竟在此处得见?
李御史不动声色,回去后便派人暗中查访。不过三两日,回报来了,说是句容县匠人陈允所作。李御史沉吟片刻,吩咐备轿,亲往陈允家中拜访。
陈允见有贵客临门,慌得手足无措。李御史温言抚慰,只说是慕名而来,想订做几件家具。他于厅中坐下,目光四下一扫,已瞧见工棚里那本翻开的图样册子,心中顿时雪亮。闲谈几句,李御史便单刀直入,问起图册来历。
陈允是个实诚人,见对方是官身,不敢隐瞒,便将如何偶得图册之事说了。李御史听罢,长叹一声:“陈小哥,你可知这是祸非福?”
原来这图册确是前朝宫廷旧物,唤作《内府营造萃编》,当年专为皇家御用,民间私藏便是大罪。更有一桩隐秘:册中最后几页,绘有一张“九凤朝阳嵌宝屏风”,据说内藏前朝宝库秘图,因此惹得无数人暗中追寻。
陈允听得冷汗涔涔,忙要将图册献出。李御史却摆手道:“老夫已致仕,不愿再惹是非。此物你既得了,便是缘分,只是切记不可再显露人前,否则必有杀身之祸。”临行又意味深长道,“那‘九凤朝阳’图样,尤不可轻动。”
送走李御史,陈允心中忐忑,将图册深藏箱底,再不敢取出。然而人心如水,一旦起了波澜,又如何能轻易平息?自那日后,他做工时总觉索然无味,眼前晃来晃去的,皆是图册中那些精妙绝伦的样式。尤其那“九凤朝阳嵌宝屏风”,李御史越是告诫不可动,他越是心痒难耐,梦中都见那九只金凤展翅欲飞,朝阳处宝石光华璀璨。
如此过了月余,这日陈允到城中送货,路过一家古董店,见店内悬着一幅美人图,画中女子手执团扇,倚栏望月,眉目间似有淡淡哀愁。陈允立住脚,看得痴了。他自幼痴迷技艺,于男女之情上甚是懵懂,此刻却不知为何,心头如小鹿乱撞。
店主是个精瘦老者,见陈允神态,笑道:“小哥好眼力,这是前朝周昉真迹《月下仕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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