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亮得晃眼。天蓝得像水洗过的玻璃,一丝云也没有。风是干的,带着点凉意,卷起村口土路上的浮尘,打着旋儿,又无声地散开。路边的老槐树,叶子半黄半绿,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筛下满地跳跃的光斑。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乌泱泱挤满了人。屯子里能走动的,几乎都来了。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鞭炮齐鸣,只有低低的交谈声和压抑的叹息,像一群离巢的蜂,嗡嗡地响。
王小菊站在人群中央。她穿着那件象牙白细棉布面、靛青里子的新夹袄,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脚上是双半新的黑布鞋。背上,是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袱,捆得结结实实,里面是几件旧衣、几本书,还有那封裹着红绸的录取通知书。胸前口袋里,别着那支暗金色笔帽的钢笔,在秋阳下反射着一点内敛而坚定的光芒。
她瘦得厉害,宽大的衣服罩在身上,空荡荡的。深陷的眼窝里,巨大的黑眼圈浓得化不开,可那双杏核眼,此刻却亮得惊人,像两簇烧着的炭火,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破茧而出的决绝,有对未来的憧憬,更有对这片土地、这些亲人浓得化不开的不舍。
李凤兰佝偻着背,站在她面前。枯黑的手,一遍遍、一遍遍地抚摸着女儿单薄的脊背,仿佛要将那瘦削的骨头,刻进自己的掌心。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王小菊的脸,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绷得紧紧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无声的、巨大的悲伤和骄傲,像沉重的磨盘,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娘……”王小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您……您回吧……我……我走了……”
李凤兰猛地一颤!枯瘦的手死死攥住了王小菊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强撑的平静瞬间碎裂,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干燥的尘土里,洇开深色的圆点!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呜咽,枯瘦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
“小菊……我的儿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终于从她胸腔深处炸开!那声音嘶哑、苍老,带着一种被生生剜去心肝般的剧痛,瞬间撕裂了村口的寂静!
王小菊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下!她猛地扑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那枯瘦佝偻的身体,放声痛哭!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不舍和依恋,都哭出来!
“娘……娘……我……我会好好的……我会……我会回来的……”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王大柱、王二强几个汉子,红着眼圈,别过头去,用力搓着粗糙的脸。王六子站在稍远些,手里攥着个油纸包,想上前,脚步却像钉在了地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点机灵劲儿不见了,只剩下浓重的不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他张了张嘴,想喊声“妹子”,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就在这时,村口另一侧传来一阵骚动。
一辆半旧的绿色吉普车卷着尘土开了过来,停在路边。车门打开,陈建国高大的身影走了下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深蓝干部服,只是臂弯里抱着一个哭得小脸通红、正抽抽噎噎的春丫。王小芬跟在他身后,一手牵着眼圈发红、强忍着不哭的小石,另一只手拎着一个不大的、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
陈建国调回县农业局了。今天,也是他带着妻儿离开屯子,去县城报到的日子。
春丫看到人群里的姥姥和小姨,哭得更凶了,小胳膊拼命朝那边伸着,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姥……小姨……抱抱……抱抱春丫……”
王小芬的眼圈瞬间红了,她蹲下身,紧紧搂住女儿,声音哽咽:“春丫乖……不哭……不哭……我们……我们去看爸爸的新单位……很快……很快就回来看姥姥……”
小石死死咬着下唇,小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看看哭闹的妹妹,又看看远处抱着姥姥哭的小姨,再看看父亲沉默的侧脸,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陈建国抱着春丫,走到李凤兰和王小菊面前。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沉静,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看了一眼哭成一团的母女俩,又低头看了看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婶子……小菊……”陈建国的声音低沉沙哑,“我们……也走了。”
李凤兰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泪还挂在脸上。她看看陈建国怀里的春丫,又看看王小芬身边的小石,再看看王小菊……一股巨大的、如同骨肉分离般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她枯瘦的手下意识地伸向春丫,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王小芬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松开小石,几步上前,一把将春丫从陈建国怀里接过来,紧紧搂住!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女儿的小脸上:“春丫不哭……娘在……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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