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那时家里的炉膛是暖的,锅里飘着肉香。
父亲铁山,那个像山一样沉默而可靠的男人,刚打回一头肥硕的野猪。
他站在院子里,魁梧的身躯披着雪花,古铜色的脸上带着憨厚满足的笑,正用粗粝的大手刮着野猪身上的毛。
母亲王氏那时还不到四十岁,腰背挺直,脸庞红润,笑声像清泉一样清脆。
她端着一盆热水出来,嗔怪地拍掉父亲肩上的雪。
“快进屋,冻着了可咋办!”
那时的她,手指灵活地在丝线上穿梭,织出的绸缎是十里八乡最好的。
画面骤然破碎、翻转。
四年前那个大雪封山的冬天,噩耗如同冰锥刺穿了铁牛的心。
父亲为了多打些猎物换钱,填补那个永远填不满的税赋窟窿,冒险进了最险峻的老虎岭,一脚踏空……
铁牛发疯似的冲进漫天风雪里,在陡峭的山崖下,徒手扒开半人深的积雪和冻得比石头还硬的泥土。
十指鲜血淋漓,指甲翻卷脱落,却只挖出了父亲早已冰冷僵硬、被野兽啃噬得不成样子的残躯。
母亲那绝望的哭泣,似乎还在破败的屋顶下回荡。
一夜之间,母亲王氏的头发全白了,腰再也直不起来。
曾经灵巧的手变得僵硬颤抖,明亮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再也化不开的灰翳,像一口枯竭的井。
生活的重担彻底压垮了她,日复一日的操劳和锥心的悲痛,将她熬干了。
去年冬天。
家中彻底断粮,铁牛几乎把村子周围能吃的树皮草根都挖尽了。
看着母亲饿得连咳嗽都没了力气,铁牛第一次感到了比老虎岭的寒风更刺骨的绝望。
他厚着脸皮,顶着鹅毛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周家庄周守业老爷那气派的朱漆大门前。
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石阶上,积雪被压出沉闷的声响。
他低着头,不敢看那威严的门楣,只哑着嗓子喊:
“周老爷……求您……赏口吃的……救救我娘……”
他以为会被恶仆驱赶,或是被冰冷的门板拒之门外。
然而,门开了。
穿着厚实棉袍、面容和善的周守业亲自走了出来,弯腰用力扶起了他冻僵的身体,没有丝毫嫌弃。
“后生不易啊!”
周守业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暖意,他看着铁牛满是冻疮的手和眼中的绝望。
“挺住,总有活路。”
不仅给了粮食,还塞了一把沉甸甸的铜钱和碎银。
那一句“挺住,总有活路”,像寒冬里不灭的炭火,支撑着铁牛熬过了那个冬天,也成了他心头沉甸甸的债。
然而,这炭火终究没能驱散病魔的阴寒。
今年入秋后,母亲咳得越发厉害,整夜整夜无法安睡,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前些天,铁牛背着母亲走了十几里路到清河县,求到了最有名的刘一手大夫门前。
那留着山羊胡的老头,眼皮都没抬,两根枯瘦的手指搭在母亲几乎摸不到脉搏的手腕上,片刻就收了回去。
“肺痨,沉疴痼疾。”
刘一手慢悠悠地呷了口茶,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
“药金二两银子,先拿来。钱不够?药停!这人嘛……”
他拖长了调子,浑浊的老眼瞥了一眼气若游丝的王氏,又看看铁牛身上打满补丁的破袄,嘴角向下撇了撇。
“听天由命喽。”
“二两银子……”
回到家中的铁牛,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仿佛被重锤砸中。
那笔钱,是周老爷的恩赐,更是他心头再不敢触碰的债。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皮肉里,一股混杂着绝望和暴怒的火焰猛地窜上头顶!
他猛地转身,一拳狠狠砸在土屋那冰冷的墙壁上!
“砰!”
一声闷响。
土墙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簌簌的墙皮和灰尘扑簌簌地落下。
一个清晰无比、深达寸许的拳印赫然出现在夯土墙上,蛛网般的裂痕从拳印中心蔓延开来。
铁牛巨大的身躯因这全力一击而微微晃动,他粗重地喘息着,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受伤猛兽。
然而,这爆发仅仅持续了一瞬。
他猛地顿住,赤红的眼睛惊惶地看向炕上——母亲被这动静惊扰,又痛苦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得更紧。
铁牛眼中的火焰瞬间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恐惧。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巨大的身躯颓然地、无声地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
肩头剧烈地起伏着,却不敢再发出丝毫声响,只是死死咬住嘴唇,一丝咸腥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
家徒四壁。
环顾四周,除了土炕、破席、一张瘸腿的矮桌和墙上那张旧弓,再无长物。
连灶房那口破铁锅,都早在前年为了抵税换成了破水缸残片。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透过土墙的缝隙钻了进来,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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