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安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杯粗糙的边缘。
苏晚的话,印证了他从《地方志》和现实观察中得出的判断,也勾勒出一个更加清晰而沉重的帝国图景。
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天灾人祸,中枢财政拮据,地方吏治腐败,如同一个病入膏肓却仍在勉力支撑的巨人。
这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糟。
压力如山,却也让他心中那股不服输的火焰烧得更旺。
周平安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苏晚:“苏姑娘所言,令平安茅塞顿开,也深感肩头之重。”
他站起身,走到苏晚面前,郑重地抱拳一礼:“平安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姑娘应允。”
苏晚抬眸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平安自知根基浅薄,如今骤然代掌县衙,恐难服众,更恐宵小趁机作乱。”
周平安语气诚恳而坚定,“姑娘乃监察司天使,身份特殊。若姑娘能暂留三日,哪怕只是在这县衙露个面,便是对平安最大的支持!”
“有姑娘坐镇,宵小必不敢妄动,平安也能趁这三日,整肃衙务,安顿民生,做足准备,真正坐稳这县令之位!”
“只需三日,三日之后,平安定当亲自送姑娘启程,绝不耽误姑娘复命之期!”
周平安直视着苏晚明亮的眼睛,眼神坦荡,带着毅然的决心和一丝恳求:“请苏姑娘,等我三日!”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的梅香似乎更浓了些,幽幽地渗入室内。
苏晚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一两岁的年轻人。
他眉宇间还带着熬夜的倦色,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其手段老辣如狐,心思缜密如网,却又能在瞬息万变的局势中,精准地抓住她这根“定海神针”的价值,毫不犹豫地开口相求。
这份胆识、这份决断、这份……洞察人心的能力,哪里像一个从未出过清河的乡下少年?
苏晚心中那份欣赏,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不断扩大。
监察司见过太多所谓才俊,或夸夸其谈,或志大才疏,或蝇营狗苟。
如周平安这般,既有雷霆手段,又有缜密心思,更兼具一份守护一方的赤诚与担当的,实属罕见。
“好。”
一个清晰的字眼从苏晚唇间吐出,打破了寂静。
她站起身,月白的衣袂拂过椅背,清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浅笑,如同寒梅初绽。
“晚便再叨扰周大人三日。三日后,无论大人是否坐稳此位,晚必启程回京。”
“多谢苏姑娘!”
周平安心中大石落地,眼中迸发出由衷的喜悦。
“大人早些安歇。”
苏晚微微颔首,转身走向门口。
掀开门帘的刹那,她脚步微顿,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这三日,大人放手施为便是。若有宵小不开眼,监察司的腰牌,还是有些分量的。”
门帘落下,隔绝了那抹清丽的月白身影。
周平安站在原地,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混合了梅香与一丝女子特有清幽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抬手,碰了碰刚才被苏晚指尖无意轻触过的手背,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微凉柔软的触感。
“看狗都深情?”
周平安脑海里又冒出那个梗,随即自嘲地摇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意。
这三天,得抓紧了!
周平安转身,目光重新投向书案上堆积的文书,疲惫一扫而空,只剩下沸腾的斗志。
窗外,寒月清辉,映照着枝头悄然绽放的红梅,暗香浮动,似有若无。
晨曦微露,透过县衙后堂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斑。
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清冷的梅香,混合着新墨与旧牍特有的气息。
书案上,一盏油灯熬尽了最后一点油脂,灯芯蜷缩着,升起一缕极细的青烟。
周平安伏在案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呼吸均匀。
手边摊开着一卷《大夏乾合律例·赋税篇》,旁边堆着几本发黄的县衙旧档,还有几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的桑皮纸。
其中一张被压在手臂下,纸上墨迹未干,隐约可见“商税新法草议”几个遒劲的字。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是铁牛。
他探进半个脑袋,看到周平安沉睡的模样,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出声,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小心地掩上门。
这一觉并未持续太久。
当窗外传来衙役晨起洒扫庭院、竹枝刮过青石板的沙沙声时,周平安猛地惊醒了。
他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瞬间恢复清明,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
昨日与苏晚的对话,朝堂的困局,三日的紧迫,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
周平安抓起案头那张写着“商税新法草议”的桑皮纸,又摊开《赋税篇》和几本记录着清河县历年税赋征收的旧档,对照着,再次陷入沉思。
时而眉头紧锁,指尖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一行行令人头疼的数字;
时而闭目凝神,手指在虚空中轻轻敲击,仿佛在拨动一个无形的算盘;
时而又抓起笔,在那张黄皮纸上奋笔疾书,添上几笔,又划掉几行。
阳光渐渐爬高,驱散了室内的清寒。
周平安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端起早已冰冷的粗陶碗,将里面残留的参汤一饮而尽。
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却让他精神一振。
“少爷,吴管家来了!”
铁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请进。”
周平安放下碗,迅速将案头散乱的文书稍微整理了一下。
吴管家推门进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脊挺得笔直,只是脸上带着连日操劳的疲惫。
他手里捧着一个红木算盘,算珠油亮,显然是他常年不离身的宝贝。
“少爷。”吴管家微微躬身,“您唤我?”
“吴伯,坐。”
周平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将那张写满字的桑皮纸推了过去。
“您老掌管家业多年,对钱粮赋税最是精通。眼下县衙百废待兴,税赋是根基,更是悬顶之剑。”
“这是我草拟的一份‘商税新法’,您老看看,是否可行?更重要的是,符不符合朝廷的法度,符不符合咱清河县的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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