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阳光透过糊着薄纸的木格窗,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陆景渊刚从团部回来,军装外套一丝不苟地挂在门后的衣帽架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军衬衣,袖口规整地挽至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
苏星澜坐在靠墙的那张榆木椅子上,这是陆景渊特意为她安排的“专属座位”。她身上是新做的红格子衬衫,布料挺括,还带着阳光晒过的皂角清香。陆景渊将一本厚厚的《人民画报》递给她,封面上是巍峨的南京长江大桥,桥下江水奔流,气势磅礴。
“看看画报,”他的声音沉稳,带着工作状态特有的简洁,“我处理些文件。”
苏星澜接过画报,指尖拂过光洁的铜版纸封面。这种印刷技术在她看来颇为原始,但色彩饱和的图片却记录着这个时代特有的蓬勃朝气。她翻开内页,映入眼帘的是铁人王进喜跳进泥浆池的经典画面,工人们围着钻机奋战,汗水与油污混合的脸上,眼神却亮得灼人。另一页上,大寨的梯田如碧绿阶梯盘绕山间,农民们挥舞着锄头,背景是“农业学大寨”的鲜红标语。
她安静地翻阅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书桌后的身影吸引。
陆景渊正伏案疾书,眉头微锁,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他左手按着一份文件,右手握着那支暗金色的钢笔,笔尖在粗糙的稿纸上快速移动,发出富有韵律的沙沙声。阳光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他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眼神勾勒得格外清晰。偶尔,他会停下来,拿起桌角的搪瓷缸子抿一口浓茶,喉结轻轻滚动,目光却仍胶着在文件上,片刻不离。
苏星澜发现,工作中的陆景渊与平时不同。那种军人特有的、外放的锐气被一种向内收敛的沉静所取代,像一把入了鞘的宝刀,锋芒尽藏,却更显分量。他周身仿佛自然形成了一种稳定而可靠的气场,像深海,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藏着巨大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这种力量无形无质,却奇异地抚平了她体内那份因时空错位而始终躁动不安的能量,让她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
她放下画报,开始更细致地观察这个空间。他的书桌左侧整齐码放着《解放军报》和内部学习资料,右侧是一个上了锁的深绿色铁皮文件柜,柜门上贴着醒目的“机密”字样。墙上除了毛主席像,还挂着一张硕大的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细致地标注着各种符号,旁边还贴着一张手写的训练进度表。桌面上,红蓝铅笔削得尖利,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是他刚劲有力的字迹,墨迹还未全干。
陆景渊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察觉她的注视。他时而快速批注,时而停下来,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陷入短暂的沉思。这个细微的动作苏星澜已经熟悉,是他深度思考时的标志。
突然,他抬起头,目光如电,恰好捕捉到她未来得及移开的视线。
苏星澜没有躲闪,坦然回望。在她作为战士的准则里,观察环境是生存的本能。
“画报看完了?”他问,声音里还带着思考时的余韵。
“没有。”她如实回答,声音轻缓,“我在看你工作。”
这过于直白的回答让陆景渊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并未流露出被打扰的不悦,只是重新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文件上,语气平淡地评价了一句:“这没什么好看的。”
然而,苏星澜敏锐地察觉到,他刚才微蹙的眉心似乎舒展了些许,握笔的姿态也比之前更为放松流畅。她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画报,这一次,她的目光落在文字上。那些方块字对她而言依旧陌生,但结合图片,她努力理解着“工业学大庆”、“自力更生”的含义,并在脑中下意识地评估着这种集体化劳动模式的效率。偶尔遇到完全无法理解的词汇,如“路线斗争”,她便默默记下,并不急于发问。
在这个静谧的午后,仅仅是坐在这里,感受着那份由内而外的安定,就已经是一种难得的修复。窗外隐约传来战士们操练的口号声,遥远而富有节奏。屋内,只有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他沉稳均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宁静的白噪音。
时间在笔尖和书页间悄然流淌。阳光缓缓移动,光斑从桌角爬上了文件堆。陆景渊处理完一份文件,习惯性地伸手去拿茶缸,却发现里面已空。他站起身,拿起墙角木架上的军用水壶,先将他自己的搪瓷缸子注满热水,蒸汽氤氲中,他动作自然地也将苏星澜手边那个小一号的杯子添满了。
“喝点水。”他言简意赅地说完,便坐回去,继续投入工作。
这个细微的、近乎本能的关照,让苏星澜心中掠过一丝陌生的暖流。在她过往的经历中,生存是首要任务,很少有人会如此细致地关注到她这些基本需求,且做得如此不着痕迹。
当时钟指向下午四点半,陆景渊终于批阅完最后一份文件。他仔细地将所有纸张理齐,按类别放入标着“已处理”的木匣中,然后利落地锁进了文件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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