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穿过稀疏的梧桐叶,在军区家属院的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尘土气息,间或夹杂着公共水池边飘来的肥皂味,以及某户人家窗沿下晾晒的干辣椒的呛人气味。苏星澜站在三号楼门洞的阴影里,像一株安静生长的植物,与这片充满了烟火人声的环境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她的视线焦点,落在前方那排红砖平房尽头,一个挂着“军人服务社”木牌的门脸上。这是陆景渊在今天早晨给予她的新指令——一次有限度的“独立行动”。
脑海里清晰地回放着男人出门前的场景。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门口大部分光线,军装笔挺,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他将几张边缘有些磨损的绿色、棕色纸币,连同几张更小、印着复杂图案和字样的票据,放在她摊开的掌心。他的动作很稳,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星澜,”他的声音低沉,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一道经过深思熟虑的命令,“这是钱,和糖票。去服务社,买你想吃的水果糖。看清楚别人是怎么做的,看清楚,你再做。”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评估她的状态,“有任何不对劲,找里面的售货员同志,或者,就站在原地,不许乱跑,等我。”
苏星澜当时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她理解这项任务的本质:不仅仅是获取一种名为“水果糖”的低效能量补充物,更是一次深入观察这个时代基层社交规则与物资流通模式的实践机会。她握在手里的,是通行证,也是测试卷。
此刻,她没有立刻走向目标。身为一名曾经穿梭于星舰与战场的战士,观察与评估是融入任何新环境前的本能。她将自己隐在阴影中,精神力以最低功耗悄然延展,如同无形的触角,捕捉着服务社门口流动的信息。
她看到一位头发花白、臂弯里挎着菜篮的老太太,用空了的酱油瓶和几张票证,换回一个装满深色液体的新瓶以及几张更小面额的纸币,嘴里还念叨着“又涨了一分钱”;一个穿着膝盖处打着补丁裤子的男孩,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去,踮起脚,将几枚硬币拍在柜台上,换来一小包用旧报纸卷成的瓜子,便欢呼着跑开,扬起一阵尘土;两个穿着碎花衬衣的年轻女人,正凑在卖雪花膏的柜台前,一边挑剔地比较着白玉霜和蛤蜊油的香味,一边不时地将目光瞟向她所在的方向,嘴唇翕动间,泄露出“陆团长”、“捡来的”、“娇气得很”、“谁知道哪儿来的”之类的碎片词句。
苏星澜面无表情地接收着这些信息流。在她的大脑处理中枢里,这些充满揣测与恶意的低语,被迅速归类为**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其数据模型与之前王娟散播的流言匹配度极高。情感的波动是战斗中的干扰项,战士的荣誉由功勋铸就,而非构筑在流言蜚语之上。初步行为模式观察完毕,她这才从阴影中迈出脚步。
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仿佛经过精确测量,带着一种长期严格训练形成的独特韵律,与周遭慵懒、随意的步态格格不入。身上陆景渊新买的浅蓝色格子衬衫和深色棉布长裤,旨在让她看起来更“普通”,更融入环境,可她那过于白皙剔透的肌肤,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五官,尤其是那双清澈见底、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反而让她像误入灰扑扑现实的一抹异色,更加引人注目。
踏入服务社的门槛,一股复杂的气味混合物瞬间将她包裹。劣质水果硬糖那过于甜腻的香精味是主调,混杂着散装酱油的咸涩、廉价肥皂块的刺鼻碱味,还有底层隐隐透出的煤油挥发气息和木质柜台经年累月沉淀下的陈旧霉味。她的嗅觉系统自动开始分析成分,并下意识地与记忆中星际舰船上洁净、恒定的空气进行对比,数据库迅速给出“空气质量差,存在多种低等级化学污染物”的结论。目标明确,她径直走向摆放着糖果的玻璃柜台。
柜台玻璃面上有着纵横交错的细微划痕,映出她模糊的身影。里面陈列的商品种类寥寥无几,最常见的就是那种用红绿黄三色糖纸包裹的水果糖,松散地堆在一个大大的广口玻璃瓶里。她没有像真正渴望糖果的孩子那样,眼睛里放出光,或者手指扒着柜台边缘翘首以盼。她只是安静地排在一位正在数着零钱买盐的老奶奶身后,目光落在那些糖果上,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分析着糖纸的印刷精度、可能的成分构成,并估算其单位质量所能提供的热量——远低于高能营养液,属于非必要且效率低下的能量来源。但陆景渊将其定义为“品尝”,这是一种她尚在努力理解和学习的情感体验与社交礼仪。
“小妹妹,你要买点啥子?”轮到她了。柜台后扎着两条油亮麻花辫的年轻售货员,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得有些不真实的小姑娘,语气不自觉地放得更加柔和。
苏星澜依循着刚才观察到的流程,伸出手,将握在手里的钱和票证一起递了过去。然而,她忽略了一个细微的惯例——旁人通常会先递上需要核验的票证。售货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善意的笑容,指了指她手中的票:“小妹妹,先把糖票给阿姨就行,钱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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