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孙叔敖
那年的楚国,春天来得特别早。野花泼辣地开满了山坡,柳絮像不肯落定的心事,在暖风中浮沉。七岁的孙叔敖跟着母亲刚搬到梦泽附近的村落不久,对这个处处藏着蛙鸣鸟语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他是个心思重的孩子。别家的孩童追逐蜻蜓时,他会蹲在田埂上看蚂蚁搬家,一看就是半个时辰;听到杜鹃啼血,他会仰起小脸问母亲,那鸟儿是不是找不到家了。母亲总摸着他的头,说他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太通透,也就容易染尘。
那天午后,太阳明晃晃的。他瞒着母亲,独自溜出家门,想去村口那片总传出潺潺水声的竹林探险。竹叶筛下的光斑在他身上跳跃,他走着跳着,追逐那些金色的圆点。就在靠近溪涧的湿地上,他看见了它。
那不是普通的蛇。约莫手臂长短,在腐叶与阳光的交界处缓缓蠕动。最骇人的是,它确确实实长着两个头!一头昂起,猩红的信子探查着空气;另一头低伏,正贴着地面滑行。两个头共用一副身躯,却像两个意识在争夺控制权,动作有着细微的不协调。鳞片在斑驳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不均匀的光泽。
孙叔敖的呼吸瞬间停滞。他记起了村里白胡子老爷爷们围坐在火塘边讲过的古训:“见到两头蛇的人,上天会降下死亡的诅咒,绝无幸理。”那话语当时只当是遥远的故事,此刻却像冰冷的铁箍,骤然勒紧了他的心脏。恐惧像藤蔓般从脚底缠绕而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第一个念头是“我要死了”。死亡的阴影,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庞大得足以吞噬一切对世界的感知。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在地。可就在这时,那两头蛇调整方向,似乎要朝着村落的方向游去。
另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中了孙叔敖:如果它爬到村里,别的孩子,比如刚会走路的小石头,比如总给他塞野果子的丫丫,会不会也看见它?他们会不会也要死?
这个想象带来的恐惧,甚至超过了自身将死的恐惧。一种奇异的力量猛地灌入他小小的身躯。他不能让它害了别人!
他慌乱地四下张望,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石头,又找到一根断落的粗树枝。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勇气,蹑手蹑脚地靠近那条仍在缓慢移动的蛇。他看准时机,用树枝猛地压住蛇身的中段。蛇受惊,两个头瞬间都昂立起来,扭曲着要反扑。孙叔敖闭上眼,手中的石头用尽全力砸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直到那令人心悸的扭动彻底停止。
他丢开石头,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危险解除了,可巨大的悲伤和委屈随之涌上心头。他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母亲了。他忍着即将决堤的泪水,用手在溪边一棵老槐树下挖了起来。泥土塞满了指甲缝,混合着蛇的血迹,他也顾不上。他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小心翼翼地将那具不再动弹的蛇尸推进去,仔细掩埋、压实,还搬来几块石头压在上面,确保不会被野兽刨出,也不会被路过的人无意中看见。
做完这一切,夕阳已把竹林染成了血色。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通往刑场的路上。
母亲早已等在门口,脸上是掩不住的焦急。看到他浑身泥土,指甲破损,小脸苍白,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一惊,连忙拉他进屋,打水给他擦脸。水是温的,他的手却冰凉。
“敖儿,出了什么事?为何这般模样?”母亲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关切。
孙叔敖抬起头,看着母亲慈爱的面容,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他扑进母亲怀里,泣不成声:“娘……我、我看见两头蛇了……我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娘了……”
母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捧起儿子泪痕斑驳的小脸,声音依旧平稳:“别怕,告诉娘,现在那蛇在何处?”
“我……我听说看见它的人会死,”孙叔敖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我怕它留在那里,以后别的孩子路过也会看见,也会……也会死。我就……就用石头砸死了它,埋在了溪边的老槐树下……娘,我不想死……”他越说越伤心,小小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他没有诉说自己的勇敢,只陈述了处理蛇的过程,核心是担忧其他孩子的安危。母亲静静地听着,脸上最初的惊惧如同被春风吹散的薄雾,渐渐化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欣慰与怜爱。她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好孩子,别哭了,你不会死了。”母亲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像山涧坚定的溪流,“抬起头来。你今日所做,非但无过,而且有大功于天地人心。”
孙叔敖止住哭泣,茫然地看着母亲。
“你听听过‘阴德’吗?”母亲擦拭着他的眼泪,目光柔和而深邃,“就是在无人看见的时候,依然能秉持善念;在自身危难之际,还能想着帮助他人。你今日,明知自己可能遭遇不幸,第一个念头不是逃避,而是担心他人,并且不顾危险,毅然决然地为后来者铲除祸患,埋蛇于土。这便是至纯至善的阴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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