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晶巨兽的行进,是一种沉默的、撼动大地的诗篇。
它没有脚步声,因为它并非依靠肢体行走。它更像是一座悬浮的冰山,贴着地面数米的高度,平稳地向前滑行。覆盖全身的亿万晶簇,捕捉着黎明的第一缕微光,将其折射、打碎,再重新组合,于是在它的身后,留下了一条由流光溢彩构成的、短暂存在的彩虹之路。在这片灰败死寂的废土上,这景象美得如此不真实,宛如神明醉酒后遗落在人间的一块碎片。
灰鸦从未想象过,有一天,她会站在这样一头“毁灭级”畸变体的背上,俯瞰着脚下飞速倒退的荒原。风很大,裹挟着放射性尘埃特有的铁锈味,吹得她的战术风衣猎猎作响。但巨兽宽阔的背脊上,逸散出的纯净能量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最凛冽的寒风和最致命的辐射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种近乎恒温的舒适感。
她身旁的零,在登上巨兽脊背后不久,就陷入了沉默。他盘腿坐在一块较为平坦的水晶平面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冥想,又像只是单纯地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已经平稳下来,那双异色的瞳孔被眼睑遮蔽,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神的漠然,多了几分属于少年人的脆弱。
宿命是个懒惰的编剧,总喜欢用最俗套、也最沉重的剧本,去折磨那些它不喜欢的角色。灰鸦看着零,心中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她见过的拾荒者,要么为了食物而死,要么为了水,要么死于同类的背叛或怪物的爪牙。他们的死法千奇百怪,但理由总是简单得可笑——为了活下去。
可零呢?他背负的东西,已经远远超出了“生存”这个范畴。他的敌人不是饥饿,不是怪物,甚至不是那个该死的暴君。他的敌人,是他自己,是他的存在本身。
灰鸦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空气在低温下凝成一团白雾。她检查了一下自己腿上的伤口,在水晶能量的滋养下,已经不再流血,甚至连疼痛都减轻了许多。她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狙击枪,“ Whisper”,每一个零件都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是她的习惯,在内心感到不安或迷茫时,冰冷的钢铁总能给她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
“灰鸦。”
零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
她转过头,看见他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黑色的一只倒映着她的身影,暗金色的一只则仿佛映照着整个宇宙的虚空。
“在我彻底说出来之前,”零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离开。前面的路,不再是交易,也不是伙伴间的互助。那是一个……黑洞。靠得太近,你会被一起吞进去。”
灰鸦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她嗤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废土人特有的、对一切故作深沉的玩意的嘲讽。
“现在说这个,不觉得有点晚吗?”她挑了挑眉,“我这辈子做过最亏本的生意,就是在地铁站里,把你这个麻烦捡了回来。现在想把我踢开?门都没有。有什么屁,赶紧放。”
零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那故作轻松的表情下,找到一丝一毫的动摇。但他失败了。
于是,他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必然的结果。他移开目光,望向远方血色的地平线,开始了他的叙述。
那不是一个故事,更像是一份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实验报告。
他从“普罗米修斯之火”开始说起,说到了那个名叫克洛诺斯的、站在旧世界智慧顶端的疯狂科学家。他说到了克洛诺斯对“进化”的偏执理解,以及他对人性中“软弱”的极度憎恶。
“他认为,情感、道德、同理心……这些都是阻碍人类物种突破极限的‘基因之癌’。”零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背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文字,“所以,他决定……切除它。”
灰鸦的呼吸微微一滞。她已经猜到了什么。
“他把自己当成了手术台上的病人,用他所掌握的、最顶尖的生物科技,对自己进行了一场……灵魂层面的分割手术。他将他认为所有‘优秀’的特质——绝对的理智、求知欲、控制欲、以及对力量的渴望——保留了下来,成为了‘暴君’。”
“而那些被他视为‘累赘’和‘垃圾’的东西——恐惧、爱、悲伤、怜悯……所有的人性,被他剥离出来,塞进了一个用他的基因模板紧急制造的、空白的容器里。”
零停顿了一下,缓缓地转过头,那只纯黑色的左眼,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凝视着灰鸦。
“那个容器,就是我。”
即使心中早有准备,当这句陈述从零的嘴里说出来时,灰鸦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阵窒息般的疼痛传来。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零会失忆,因为他根本没有“过去”,他的存在,始于被创造的那一刻。为什么他如此执着于人性,因为他本身就是“人性”的集合体。为什么暴君对他如此鄙夷,因为一个傲慢的创造者,怎么会看得起自己亲手丢弃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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