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句浅白,却意蕴深长。那“好花”既是眼前景,又何尝不是指他们这些怀才之士?那“不曾遇着赏花人”,更是道尽了才士不遇的无奈与悲凉。在座者皆静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阵阵叹息与喝彩。他们都从这诗句中,听出了唐寅自身虽初试锋芒(岁考案首),但在更高层次的科举(乡试、会试)中尚未有建树的那一丝隐忧与自况。
聚会散后,祝允明私下里拉住唐寅,语重心长地劝道:“伯虎,你才高八斗,人所共知。然当今之世,终究要以科举为正途。你当收敛心性,专注于举业,将来金榜题名,方不负平生所学啊!”祝允明自己虽亦洒脱,但深知科举对于士人的重要性。
唐寅闻言,却只是哈哈一笑,带着几分酒意,指着雅集场所墙上临摹的一幅《韩熙载夜宴图》说道:“希哲(祝允明的字)兄好意,我心领了。然功名富贵,岂是人生唯一追求?我愿学那南唐中书韩熙载,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此生快意逍遥,诗酒书画,不负韶华!”其言语中的疏狂与不羁,让祝允明在无奈摇头的同时,也隐约感到这位小友内心似乎对主流仕途有着一种复杂的疏离感。
然而,命运的剧变,往往在最得意时骤然降临,毫不留情地击碎所有的繁华与梦想。弘治七年(1494年),对唐寅而言,是人生中最为黑暗、最为残酷的一年。
先是父亲唐广德积劳成疾,一病不起。这位一生勤勉、将家族复兴希望寄托于儿子身上的商人,最终未能看到唐寅真正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唐寅悲痛欲绝,首次深切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沉重与无力。他依照礼制,为父亲操办了丧事,守孝哀悼。
然而,命运的打击接踵而至,毫不容情。父亲去世后不久,他挚爱的妻子徐氏怀有身孕,这本应是这个接连遭受打击的家庭的一丝慰藉。不料,徐氏在生产时遭遇难产,历经煎熬,最终未能挺过鬼门关,与她刚刚降临人世的孩子双双离世!
短短数月之间,唐寅接连失去了父亲、妻子和尚未谋面的孩子。昔日充满温情与希望的家,瞬间变得冰冷空洞。他在祖坟前,亲手为三位至亲立下墓碑。望着那三块冰冷的新碑,唐寅只觉得天旋地转,万念俱灰。秋风萧瑟,卷起枯叶,打在他的脸上,如同命运的嘲讽。他跪在坟前,失声痛哭,所有的才情、所有的傲气,在生死无常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在极度的悲痛中,他提笔给好友文徵明写信,倾诉内心的凄怆。在那封流传后世的《答文徵明书》中,他写下了字字泣血的诗句:“梧枝经雨,先摧其叶;兰蕙遇霜,早谢其华。”他以梧桐、兰蕙自比,感叹自己正如那经历风雨摧残的嘉木名花,枝叶零落,芳华早逝。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控诉与对人生无常的幻灭感。
经此巨变,唐寅的性格发生了剧烈的转变。往日那个虽然狂放但尚有节制的才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试图用酒精和放纵来麻痹痛苦、对抗虚无的浪子。他不再热衷于规范的举业文章,也不再仅仅流连于风雅的文人聚会。他开始放浪形骸,时常与同样性情不羁的张灵等友人,乘船流连于秦淮河上。
画舫凌波,笙歌彻夜。唐寅与友人“携妓饮酒,醉画丹青”。在酒色的刺激下,他的画笔反而更加奔放,时而乘兴为歌妓作画,笔墨淋漓,形神兼备,引得众人争抢。他似乎在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中,寻找着短暂的忘却与存在的证明。然而,每当酒醒人散,面对孤灯残月,那刻骨的悲痛与虚无感便再次袭来,侵蚀着他的灵魂。这段放浪形骸的岁月,既是他对残酷命运的一种消极反抗,也为他日后艺术中更深沉的悲悯与超逸,埋下了苦涩的种子。苏州城的人们,依旧传颂着唐伯虎的才子佳话,只是这佳话的背后,已然浸透了泪水与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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