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变化发生了。
并非来自墨灵,亦非来自溪水。
而是这片天地本身。
头顶那永恒不变的、如同被稀释淡墨渲染过的灰蓝色天空,光线开始极其缓慢地…衰减。不是黑夜降临,更像是整幅画卷的“亮度”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一寸寸地调暗。竹林投下的影子逐渐拉长、融合,溪水的墨色变得更加深邃,仿佛沉入了更深的梦境。整个世界并未陷入黑暗,而是沉入了一种更加宁静、更加内敛的“暮色”之中。
在这弥漫开来的、温和的昏暗里,竹屋门廊下那道墨色的身影,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真实。她周身那种氤氲模糊的边缘似乎收敛了一些,轮廓变得略微分明。
她动了。
不再是倚靠,而是缓缓地、极其轻盈地,离开了门框。她向前走了两步,来到门廊的边缘,站在了那几级粗糙的石阶之上。墨色的长袍下摆如流水般拂过石阶表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这一次,那目光中蕴含的意味更加复杂,除了专注,还有一丝极淡的…审视,以及某种下定了决心的微光。
她抬起一只手——那由最浓凝墨气构成的手,指尖纤细,仿佛凝聚了夜色的精华。她并未指向我,而是向着身旁的虚空,轻轻一挥。
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蛛丝。
但随着她指尖的划过,整片空间… … 微微震颤了一下。
不是地震般的晃动,而是像一幅巨大的画绢被轻轻抖动,所有的景物——竹林、溪流、远山、甚至空气里的微尘——都随之产生了一瞬间的、涟漪般的波动。
紧接着,我感觉到脚下青石传来的触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石头浸透溪水的冰凉,而是… … 一种熟悉的、略带弹性的木质触感。鼻端那浓郁的自然墨香与腐殖土气息也在迅速褪去,被一种… … 陈旧木材、干燥纸张、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气味所取代。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扭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后的晕染扩散。溪流、竹林、远山… … 所有这些壮阔而幽寂的自然之景,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散,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走了所有色彩与形体。
光线也彻底改变了来源。不再是均匀弥漫的天光,而是重新汇聚… … 凝聚… …
最终,定格。
所有的波动与晕染感骤然消失。
我依然坐着,但身下已不是溪边的青石,而是那张冰冷坚硬的金属书桌边缘。眼前也不再是开阔的墨色溪山,而是那间狭小、堆满蓝图和规划手册的市政宿舍。窗外,港口工地的探照灯光刺破夜色,将冰冷的金属家具轮廓投射在墙上。
我回到了现实。
程舒雅的宿舍。
而那卷《溪山墨影图》,正平整地摊开在我面前的桌面上。墨竹、溪流、篷舟、渔火… … 一切皆在,只是它们现在被禁锢于宣纸的二维平面之上,恢复了画作的静默。唯有画面上残留的墨韵,似乎比之前更加鲜活湿润,仿佛刚刚完成一般。
房间内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工地隐约的轰鸣透过窗户传来。
而在我面前,桌子的另一侧,空气微微扭曲,墨色的颗粒如同被无形的笔勾勒,迅速凝聚、塑形。
不再是模糊的墨影。
一个真实的、具象的“人”,悄然现身。
她身着一件深黛色、带有微妙水墨渐变纹路的长袍,款式古雅,宽大的袖口和衣袂垂落,却丝毫不显累赘,反而有种飘逸出尘之感。长发如墨,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部分,余下青丝如瀑垂落,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近乎透明。她的面容清晰而精致,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与一丝倦怠,仿佛刚从一场长达百年的浅眠中苏醒。一双瞳仁是罕见的深墨色,几乎看不到瞳孔与眼白的分明界限,只觉深不见底,此刻正静静地、直接地,望着我。
是夕。
不再是画中墨意凝聚的虚影,而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她站在这里,站在这与她格格不入的、充满工业痕迹的小房间里,自身却带着一股凝定的气场,仿佛将一片古老的山水意境也一同携来,使得周遭的杂物和蓝图都暂时沦为了模糊的背景。
她微微偏头,目光从我脸上,缓缓移向桌面上那幅已然“平静”下来的《溪山墨影图》,她的手指(真实的手指,指甲修剪整洁,透着健康的粉色)轻轻拂过画面上那片墨竹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与熟稔。
然后,她抬起眼,再次看向我。
她的声音响起,不同于程舒雅的清晰利落,也不同于画中感知到的破碎波动,而是一种带着独特韵味的、略显低回沙哑的嗓音,如同古琴余韵,每个字都吐得清晰而缓慢:
“那方‘墨隙’… … 太久没有‘外人’能走进了。”她的视线在我那身尚未换下的、沾着些许虚幻泥土和墨痕的军装上短暂停留,“… … 更别提,能安静地待上那么久。”
她顿了顿,深墨色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好奇的情绪。
“你… … 在看什么?”她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纯粹的探究,“在那片我画了又毁,毁了又画的牢笼里,你坐在溪边,整整三个时辰… … 你到底,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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