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我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指节无意识地叩了叩摊开的画卷。绫裱下的溪山墨竹在灯下泛着幽光,那盏篷舟渔火竟似微微摇曳。“看一个循环。”
我抬起眼,迎上她深墨色的瞳仁。那里面没有战场硝烟,没有政治算计,只有一片沉淀了百年的孤寂。
“看您如何将痛苦钉在空白之上。”我的声音很平,像在汇报军情,“每一次笔锋落下,都不是创造,而是献祭。您撕扯自己的魂灵去填补那个空洞,可它永远贪得无厌。那方‘墨隙’,是您的牢笼,也是您的战场。”
我顿了顿,想起那枚维系她存在的墨锭,那条纤细却坚韧的丝线。
“而我,只是一个偶然闯入战场的士兵。”我的指尖掠过军装外套上一处不甚明显的磨损,那是三年前某场战役留下的痕迹,与画中的泥土墨痕格格不入。“士兵的习惯是观察——观察地形,观察敌人的节奏,观察……自己人的状态。”
“我在看,”我的语气终于渗进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源于某种更深处的共鸣,“一场比高卢存亡之战更漫长、更孤独的坚守。看一位……不肯放弃阵地的同袍。”
窗外,港口起重机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嘶吼,撕裂夜的寂静。而这方寸之间,只有古墨与钢铁的气息无声对峙。
“我看懂了,”最后,我轻声说,目光再次落回画上那枚小小的“墨缘”朱印,“所以,我只是坐在那里。不打扰,不介入,不评判。”就像三年前那个雨夜,递给一个陌生女孩雨伞时说的那句“别问”。有些战场,不需要言语,只需要存在本身。
“有时候,士兵能提供的最大支援,不是火力,而是告诉坚守的人——”我看向她,“你并非彻底孤身一人。”
房间重归寂静,只有远处工业的脉搏在沉闷跳动。夕深墨色的眼眸中,那片亘古不变的沉寂,似乎被这句话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圈难以察觉的涟漪。
夕深墨色的眼眸中,那片亘古不变的沉寂,似乎被这句话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圈难以察觉的涟漪。她静立在那里,宽大的水墨袍袖无风自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墨痕在周身流转。窗外工地的强光穿透玻璃,在她近乎透明的脸颊一侧投下冷硬的亮斑,另一侧则陷在室内的阴影里,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正在经历微妙显影过程的古画。
“孤身一人……”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咀嚼陌生词汇般的生涩感,“……很久没有人,这样形容了。”她的视线从我的军装移开,落回桌面那幅《溪山墨影图》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画中溪岸的留白处,“他们通常说,‘怪癖’,‘孤僻’,或是……‘难以理喻的沉睡’。” 她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经年累月的倦怠。
“阵亡名单很长,”我接口道,目光扫过她袍角那些仿佛自然晕染、细看却隐含玄奥纹路的水墨痕迹,“但活下来的人,各有各的堑壕。有些看得见,有些……”我的指尖在太阳穴旁极轻地点了一下,“……在里面。”
夕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那几乎是她现身以来最明显的表情变化。她深墨色的瞳孔微微转向我,专注力再次凝聚过来,比之前更加具体。
“你看得到‘堑壕’?”她问,语气里那点探究的意味加深了。
“职业习惯。生存需要。”我回答得简短,“观察,判断,然后决定是绕行,是加固,还是……递一根撬棍过去。”三年前那个雨夜,我递给程舒雅的不仅是一把伞,更是一根让她能撬开绝望缝隙的工具,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叠被污水浸透的文件对她意味着什么。
她沉默了,房间里只剩下窗外遥远却持续的金属撞击声。她似乎在消化我的话,又像是在用另一种维度“观察”着我。片刻后,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那声音气若游丝,却像冰层乍裂,透出一点底下活水的微光。
“所以,你坐在我的‘堑壕’边,看了三个时辰,”她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像在挑选最合适的墨色,“然后决定……不绕行?”
“你的‘堑壕’风景独特。”我迎着她的目光,语气平稳,“而且,指挥官从不轻易放弃有价值的阵地。”
“价值?”她尾音微扬,似有疑问,又似嘲讽。
“能创造出这等‘墨隙’的心魂,”我的目光再次落回画卷,那墨竹的每一笔仿佛都在呼吸,“本身就是战略级资产。只是……”我顿了顿,选择了一个词,“……运维成本似乎高了点。”
这话听起来像冰冷的评估,却奇异地让夕周身那种疏离的墨气缓和了些许。她似乎更习惯这种近乎“物化”的谈论方式,而非直白的情感关怀。
“只是‘高了点’?”她重复道,这次那嘲讽的意味明显多了,几乎称得上鲜活,“你可知每一次‘运维’,都像把魂魄放在磨盘上,碾过一遍?”她抬起手,那只曾执笔悬停、由浓墨构成的手,此刻是真实血肉的模样,指尖纤细苍白。她虚虚一握,空气中顿时凝结出几缕游丝般的墨痕,缠绕在她指间,如同活物,又仿佛是她痛苦的实体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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