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邮电所,总是比别处多一份嘈杂和滞重。绿色的油漆斑驳脱落,水泥地面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如镜,却又沾着洗不净的泥污。空气中混合着劣质墨水、浆糊和汗液的味道。梅小艳站在狭窄的柜台前,心跳得有些快,手里紧紧捏着那封没有寄信人地址的信。
信封是那种最廉价的黄褐色牛皮纸,边角已经磨损,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写着母亲的名字和亲启,落款只有一个模糊的“周”字,像是仓促间写就,又像是刻意掩饰。这封信,是昨天下午邮递员塞进康复中心门缝里的,被做饭的阿姨捡到,交给了她。
母亲自从舅舅住院后,心力交瘁,小艳不敢立刻把这来历不明的信给她看,自己偷偷拆了。
信纸只有一页,是从某个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格子线粗糙,上面的字迹潦草、颤抖,仿佛写字的人正身处极大的恐惧或寒冷之中。
“妈:” 开头的称呼就让小艳鼻子一酸。周建国已经很久没这样叫过母亲了。 “我对不起您,更对不起小艳,对不起所有人。我不是人,我是个逃兵,是个罪人。棉纺厂的债,我还不上了,那些人的眼睛像刀子,天天追着我……我没路走了,只能跑。别问我去了哪儿,知道了对你们没好处。那镯子,我以后砸锅卖铁也一定赎回来……告诉她,忘了我这个没用的人,好好把康复中心办下去,那是积德的事……妈,保重身体,是我不孝……”
信很短,通篇是绝望的忏悔和含糊其辞的交代,没有透露任何具体位置。
但小艳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挲,仿佛能触摸到写信人当时的惊惶和无助。信纸上,除了墨水味,还隐约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气味——一种浓重、刺鼻的机油味,混杂着金属锈蚀和汗水的气息。
这气味,她太熟悉了。周建国在棉纺厂当技工,技术员、后来当厂长时,下班回家身上总是带着这股味道。她曾抱怨过,他却笑着说:“这是男人的味道,是干活的味道。”后来他下了海,折腾各种生意,这味道渐渐淡了,被酒气和应臭的烟味取代。可这封信上,那久违的、属于底层劳动和机械的浓烈机油味,却又清晰地附着在上面,像是从他工作的环境里直接渗透到了纸张纤维里。
他在一个充满机油味的地方。一个需要大量机器,或者他需要亲自接触机器的地方。不是在某个乡下躲债,不是在某个小旅馆藏身。他很可能就在某个工厂、某个作坊、甚至某个码头仓库里,干着体力活,隐匿在汗水和机油之中。
这个发现让小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又酸又疼。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厂长,如今像只受伤的野兽,躲在肮脏的角落里舔舐伤口,还要冒着风险写信回来忏悔。恨吗?当然是恨的。他挪用了公款,丢下一堆烂摊子,甚至可能间接导致了她不得不当掉镯子。可这恨意里,又掺杂着无法割舍的担忧和一丝苦涩的理解。
他不是何启明那种纯粹的奸猾,也不是陈伟民那种自私,他是被时代的浪头打懵了,被自身的局限和贪婪拖垮了,本质上,或许还是个念着旧情、心存愧疚的可怜人。
她攥着信,走出邮电所。县城的阳光白晃晃的,照得人发晕。街上人来人往,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个体户的录音机大声放着流行歌曲,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喧嚣的生活气息。而这封信,却像从另一个阴冷绝望的世界飘来的羽毛,沉重地压在她的手心。
她不能告诉母亲,母亲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她也不能完全指望大姐和小丽,她们各有各的战场,远水难救近火。这件事,必须她自己来。
接下来的两天,小艳一边照顾舅舅,打理康复中心越来越棘手的日常,一边不动声色地开始她的“侦查”。
她借口为康复中心联系便宜的辅具加工,跑遍了县城和周边几个镇子的机械厂、五金作坊、农机修理站。她跟老师傅们聊天,递烟,请教问题,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鼻翼微动,仔细分辨着空气里机油的味道,试图找到与信纸上相似的那一种——那是一种特别陈腐、带着铁锈和沉重感的机油味,并非所有工厂都一样。
她甚至去了河边那个废弃的小码头,那里有几个堆放废钢材和旧机器的仓库。看守的老头狐疑地打量着她,她只好说是想找些废铁回去焊康复器材。仓库里阴暗潮湿,机油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但没有人的气息。
一无所获。
疲惫和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晚上在康复中心值班,听着伤员们熟睡的呼吸声,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心里一遍遍地问:周建国,你到底在哪儿?
转机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康复中心里一位伤员的老婆,在外头毛巾厂做临时工。
那天她来送饭,闲聊时说起厂里最近来了个奇怪的老师傅,技术很好,但沉默寡言,总是戴着帽子低着头,下班就消失,好像很怕见人,身上那股机油味重得呛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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