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刻的木船,用的是老槐树被雷劈后剩下的木料。树心虽空,木质却格外紧实,带着股沉郁的香,像浸过岁月的酒。她每天放学就往作坊钻,刻刀在手里磨得发亮,指尖被木屑扎出细小的红点,却舍不得停下来。
“船舷要再弯些,才像能载着念想漂远的样子。”念生站在旁边看,眼里的光比年轻时更柔,“你石生爷爷刻木船时,总说船底要刻道浅槽,盛得住露水,才不会让花瓣渴着。”
桃溪照着父亲的话做,在船底刻了道弯弯的槽,又在船帆上刻了朵小小的清灵阵。刻完最后一刀时,她突然发现,阵纹的轮廓竟和桃树上的“念永存”刻痕隐隐相合,像有人在暗中指点。
那年春天,溪水涨起来的时候,桃溪把木船放进水里。船帆上的清灵阵被阳光照着,泛着淡淡的蓝,载着满舱的桃花瓣,顺着水流悠悠地漂。少年站在岸边,看着船影渐渐远去,突然红了眼眶:“太爷爷要是能看见,该多高兴。”
少年叫林砚,是林默的旁支后人,留在了青阳镇,跟着念生学做木工。他话不多,手里的刻刀却格外稳,刻出的藤萝纹带着股韧劲,像能绕着时光爬。桃溪常笑话他:“你刻的藤萝太凶,会把桃花勒疼的。”
林砚就红着脸,把藤萝纹刻得再柔些,末了总要问:“这样……苏太奶奶会喜欢吗?”
桃溪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像被桃花瓣轻轻扫过,暖得发痒。她想起神龛里的画卷,画中林默与苏沐雪并肩站着,剑穗缠着阵图的边角,像两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镇上的戏台,每年春天都会演《诛邪记》。林砚总爱站在后台,看桃溪给花旦的水袖绣清灵阵。她的指尖拈着蓝线,在白纱上飞针走线,针脚细密得像藤萝的须,蓝线绕着粉线转,像在织一段看不见的缘。
“这里该留个桃花的位置。”林砚突然说,指着水袖的角落。
桃溪抬头看他,正撞见他眼里的光,像落了星。她低下头,在角落绣了朵小小的桃花,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当年自己绣给太奶奶的那朵。
十七岁那年,中域的阵法联盟送来块牌匾,题着“清灵故里”四个大字,要挂在桃树下。挂牌那天,来了很多诛邪卫后人,捧着各式各样的旧物——断了的剑穗、泛黄的阵图、磨平的玉佩,都想放在神龛里,沾沾桃树的暖。
林砚的太爷爷留下的那半块剑穗,被放在了最中间,与另一半合在一起,穗子上的干桃花竟泛出点淡淡的粉,像重新活了过来。桃溪看着那些旧物,突然明白,所谓故里,从不是某片固定的土地,而是这些带着体温的物件,这些藏着念想的人,凑在一起,就成了家。
挂牌仪式结束后,林砚拉着桃溪跑到溪边。溪水还漂着去年的木船残影,岸边的蔷薇开得正盛。“我刻了样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盒,里面是两只木簪,一只刻着桃花,一只刻着藤萝,簪尾能拼在一起,合成朵完整的花。
“我太爷爷的日记里写,林默太爷爷曾想给苏太奶奶刻对木簪,没来得及。”林砚的声音发颤,“我想……替他完成。”
桃溪接过木簪,指尖触到簪尾的刻痕,像摸到了谁的心跳。她想起戏文里的唱词:“剑穗缠阵图,桃花伴藤萝,此生长相守,不负那年约。”风卷着蔷薇花瓣落在两人身上,像场温柔的见证。
林砚留在了青阳镇,成了桃溪的夫君。他们的婚礼,比石生爷爷那辈更热闹,镇上的人把自家的桃花瓣都撒在长街上,红绸缠着藤萝花,从院门口一直铺到戏台,像条通往春天的路。
拜堂时,林砚给桃溪戴上藤萝簪,桃溪给林砚别上桃花簪,两只簪子在阳光下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像两个迟到了百年的约定,终于在此刻相和。
婚后的日子,像溪水里慢慢漂的船,稳当又温柔。林砚接管了作坊,刻的桃木牌上,总留着桃溪绣的花痕;桃溪打理着戏台,新编的戏文里,加了段林默与苏沐雪在青阳镇酿酒的故事,台下的老人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
他们的孩子出生在桃花与蔷薇并开的四月,是个男孩,眉眼像林砚,笑起来的样子却像桃溪。孩子满月那天,桃溪把他抱到桃树下,指着神龛里的木簪说:“这是林太爷爷和苏太奶奶的约,也是我们的约。”
林砚在孩子的襁褓里,塞了片蔷薇花瓣和片桃花瓣,说:“让它们陪着你,像太爷爷太奶奶陪着我们。”
有天夜里,桃溪被孩子的哭声吵醒,走到院里,看见林砚正对着桃树说话。月光下,他手里拿着那对木簪,轻轻摩挲着:“林太爷爷,苏太奶奶,你们看,船还在溪里漂,花还在院里开,我们没忘当年的约。”
风穿过枝桠,落下几片桃花瓣,正好落在木簪上,像在应和。桃溪突然觉得,那些逝去的人从没有离开,他们就藏在木簪的刻痕里,藏在溪水的船影里,藏在戏文的唱词里,在每个春天,悄悄回来,看看他们守着的人间,看看这些续着约的人。
孩子渐渐长大,学会了跟着林砚刻木头,跟着桃溪绣桃花。他做的第一件木活,是艘小小的木船,船里放着片桃花瓣、片藤萝花、片蔷薇瓣,被他小心翼翼地放进溪水里,说:“让它告诉林太爷爷和苏太奶奶,我们家有三种花了。”
桃溪站在岸边,看着船影悠悠远去,突然想起石生爷爷刻的第一艘木船。原来有些约定,真的会顺着溪水漂,漂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掌心,变成长街的香,变成花影的暖,变成岁月里永远不会褪色的甜。
林砚从身后轻轻抱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像握着那对相扣的木簪。“你看,”他轻声说,“溪水里的船,载着花影里的约,会一直漂下去的。”
远处的戏台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词,混着作坊里的木屑香,在青阳镇的暮色里漫开。而那棵桃树,依旧站在院子里,看着溪水里的船影,看着花影里的约定,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酿成了值得等待的春天。
它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那对木簪,记得溪里的船,记得花下的约,这场跨越了百年的相守,就永远不会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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