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恒蹲在暖脉树下翻土时,指腹蹭到块凸起的硬物。扒开浮土一看,是半块褪色的木牌,边缘啃得坑坑洼洼,“暖”字的右点缺了角——是二十年前他初学刻牌时的手艺,当年被山鼠拖去当窝料,没想到藏在这儿。
“阿恒叔!”村口的二丫举着布包冲过来,羊角辫上还沾着野菊瓣,“俺娘让俺送新晒的沙枣干!”布包上的补丁歪歪扭扭,是用他去年送的蓝布头缝的,针脚里还嵌着点红土。
阿恒接过布包时,指尖触到包底的硬物,摸出来一看,是块冻得梆硬的冰雕——二丫爹昨天在冰窖里冻的,雕的是暖脉树开花的模样,枝桠上还粘着片真花瓣,想必是偷偷从树底下捡的。“你爹又熬夜去冰窖了?”他捏了捏冰雕,凉意顺着指缝钻进来,倒比井水还提神。
“俺爹说,冰雕要趁夜里冻才结实。”二丫踮脚往他竹筐里瞅,“叔,今年的续脉苗发得好密,能分俺家两株不?俺想种在窗台,这样夜里写作业就不用点油灯了——苗不是会发光吗?”
阿恒被她眼里的光逗笑,往她兜里塞了把沙枣干:“等长到三寸高就给你移,不过得答应叔,每天给它唱支歌。”去年他随口说的“植物听歌声长得快”,这丫头竟记到现在,每天对着自家那株歪脖子苗唱《暖脉谣》,调子跑得天南地北,苗却真比别家的壮实。
正说着,西头的老光棍李伯扛着锄头过来,烟袋锅往鞋帮上磕了磕:“阿恒,东沟的泉眼冻住了,续脉苗怕是熬不过去。”他眉头拧成疙瘩,指节敲着锄柄,“俺瞅着那冰面,倒像是人为凿过的。”
阿恒心里一沉。东沟那片续脉苗是去年从南疆引来的品种,最忌断水。他跟着李伯往沟里走,冰面果然有新凿的痕迹,边缘还粘着点碎草——是后山特有的龙须草,只有王家小子常去那边放牛。
“这混小子。”阿恒咬了咬牙,却没往王家赶。去年王家小子娘走时,把最后半袋续脉花籽塞给他,说“阿恒哥,娃不懂事,以后劳你多担待”。他蹲在冰面旁,摸出砍柴刀往冰缝里插,“李伯,帮俺搭个棚子,再烧堆火,把冰化了灌进苗地。”
李伯咂咂嘴:“你呀,总惯着他们。”话虽这么说,却转身就去捆茅草。火苗舔着冰面时,阿恒听见身后有响动,回头见王家小子抱着捆干柴站在坡上,脸红得像被冻的,脚边还扔着半截凿冰的凿子。
“叔……对不住。”小子把柴往火堆旁一扔,手在棉袄上蹭得发白,“俺娘说续脉苗能治冻疮,俺想凿点冰水给俺爹泡手……”他爹去年在矿上冻坏了手,开春就流脓,药石罔效。
阿恒手里的刀顿了顿。他想起王家媳妇临终前瘦得脱形,却还攥着他的手说“娃他爹那手,怕是再也握不住锄头了”。“凿冰没用,”他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续脉苗的根须泡过的水才管用,等会儿跟俺去挖几株,连根带土移你家院里。”
王家小子愣了愣,突然蹲在地上抹脸,指缝里漏出哭腔:“俺娘说……说您肯定会帮俺的。”
火光照着融冰,在苗地里漫出细流。阿恒看着水流过之处,蔫头耷脑的苗尖慢慢直起来,突然想起爹以前说的“暖脉不是硬邦邦的规矩,是能弯能绕的活物”。就像此刻,冰水里混着李伯的汗、王家小子的泪,还有草根里藏着的去年的雪,竟也把苗浇活了。
傍晚往回走时,二丫娘挎着篮子在路口等,篮子里是刚蒸的槐花糕,上面点着红点。“阿恒,尝尝婶新做的,二丫说你要给她移苗。”她往阿恒兜里塞了块,指尖触到他冻得发红的手,又赶紧往他手里塞了个暖水袋,“这是用你去年给的续脉绒填的,比棉花暖。”
暖水袋贴着掌心发烫,阿恒低头咬了口槐花糕,甜香混着点涩——是没去干净的槐树叶的味。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爹把他刻坏的木牌埋在暖脉树下,说“错了就埋进土里,让根须慢慢改”。如今那半块木牌周围,已长出片新苗,叶尖上还沾着二丫唱跑调的《暖脉谣》的调子,风吹过时,沙沙响得格外欢。
夜里阿恒坐在灯下刻新牌,刻的是“绕”字。刻到最后一笔时,刀尖不小心打滑,在右下角刻出个小豁口。他没磨掉,就这么留着。窗外的月光落在牌上,豁口处竟映出点光,像极了王家小子刚才抹脸时,睫毛上沾的冰碴子反光。
桌角的布包里,二丫送的冰雕正在慢慢化,水顺着桌腿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阿恒看着水洼里自己的影子,突然笑了——原来所谓传承,从不是笔直的线,是绕着弯的河,带着泥沙、月光、眼泪和笑声,弯弯绕绕地往前淌,却总能淌到该去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王家小子来敲门,怀里抱着个瓦罐,里面是用续脉苗根煮的水,还冒着热气。“叔,俺爹泡了半夜,说手不疼了。”他挠着头笑,露出颗小虎牙,“俺娘说得对,您真的会帮俺的。”
阿恒接过瓦罐时,指尖烫得缩了缩,心里却暖得发胀。他往小子兜里塞了把沙枣干,又指了指院里新冒的苗:“等长起来,移你家两株。”
阳光穿过暖脉树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阿恒看着那些光斑,突然明白爹说的“根须”是什么——不是刻在牌上的字,是王家小子眼里的光,是二丫跑调的歌,是李伯嘴上的抱怨和手里的茅草,是所有看似散着的点,被看不见的线牵着,慢慢凑成个圆,不管绕多少弯,都散不了,断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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