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的融雪在冻土上漫出条条细流,儿子蹲在溪流边,把那块冰雕暖脉牌浸在水里。冰牌上的笑脸慢慢融化,水印在卵石上,像极了孩子们冻红的脸颊。他身后的帐篷里,瞎眼爷爷正用手摩挲着新刻的牌,木牌上的“续”字刻得很深,边缘还留着刀滑过的毛边——是今早孩子们围着看他刻时,不小心手抖划的。
“阿远,冰化透了记得把牌收进皮囊。”瞎眼爷爷的声音带着冰碴子似的沙哑,手里的刻刀却稳得很,正往牌上嵌根红绳,“这绳是西陲来的商队捎的,老妪说里头混了沙枣树皮,能抗冻。”
儿子应着,指尖划过冰融后的水痕,突然摸到块凸起的冰碴,像极了小时候父亲往他手心里塞沙枣核的触感。那年他才十岁,跟着父亲来极北送暖脉牌,夜里冻得缩成一团,父亲就把他揣进怀里,自己靠在帐篷杆上守了整夜,第二天鬓角全结了霜,却笑着说“你看,冰原的星星比咱家的亮”。
帐篷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南疆来的那几个小娃,正追着只雪雀跑。他们的红陶罐倒在雪地里,剩下的续脉花酱在融水里漫开,像朵小小的晚霞。儿子突然想起阿安姑姑的话:“花酱得混着当地人的汗才香。”他弯腰舀了勺融水,混着花酱尝了尝,舌尖先是冰得发麻,接着就泛起股甜,带着点红土的腥气,像把南疆的太阳嚼在了嘴里。
“阿远哥!快来!”最小的南疆娃举着块冰跑过来,冰里冻着片续脉花瓣,“我把花冻进冰里了,这样带到东海就不会蔫了!”孩子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霜,却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像极了当年在西陲沙枣林里,抢他沙枣吃的老妪孙子。
儿子接过冰块,突然发现冰里的花瓣在慢慢舒展,像在呼吸。他想起父亲刻牌时总说“暖痕是活的,你对它上心,它就对你热乎”。正愣神的功夫,瞎眼爷爷在帐篷里喊:“续脉苗的籽发了没?”
他赶紧往育苗的木箱跑,掀开毛毡的瞬间,眼睛亮了——土里冒出点嫩黄的芽,顶着层薄冰,像个刚睡醒的娃。这是上个月埋的籽,混着极北的冰融水、西陲的沙枣粉、南疆的红土和东海的贝壳灰,没想到真能活。他小心翼翼地往土里埋了块碎冰,看着芽尖轻轻颤,突然明白父亲说的“根须”是什么意思——不是缠在一起的绳,是散在各处的人,都在往同一个方向使劲。
傍晚商队要出发了,儿子把晾干的暖脉牌往骆驼背上捆。瞎眼爷爷摸着牌上的红绳,突然说:“当年你爹第一次来极北,把暖脉牌揣在怀里,结果被熊瞎子追,牌角磕出个豁口,他却把牌护得比命还紧。”老人的手指在牌角的豁口处摩挲,像在摸道旧伤,“后来他总说,这豁口好,能漏点暖给冰原。”
儿子低头看自己刻的牌,边缘也有个小小的豁口,是今早孩子们闹着要看刻刀时不小心划的。他突然笑了,把南疆娃冻的冰花塞进皮囊,又往瞎眼爷爷手里塞了块续脉花酱饼——是用极北的面粉、西陲的沙枣、南疆的花酱和东海的海盐做的,烤的时候帐篷里飘满了香,引得孩子们围着炉边转。
“爷爷您尝尝,”他说,“阿安姑姑说这叫‘五味饼’,吃一口,就知道大家都在呢。”
瞎眼爷爷咬了一口,饼渣掉在胡子上,像沾了层雪。他没说话,只是往儿子手里塞了个东西——是块磨得发亮的旧暖脉牌,牌上的“守”字快磨平了,边缘的豁口却清晰得很。“你爹当年落下的,”老人的声音有点哽咽,“他说等你能独自送牌了,就把这个给你。”
儿子攥着旧牌,突然觉得手心发烫。冰原的风穿过帐篷,带着融雪的凉、花酱的甜、饼香的暖,还有远处孩子们的笑,像无数只手在推着他往前走。他抬头看向南方,夕阳正往雪地里沉,把天染成了金红,像极了暖脉树开花时的颜色。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父亲站在暖脉树下,手里举着块新刻的牌,牌上的“续”字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续脉花瓣。他跑过去想抓父亲的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变成了儿子的手,正往小孙子手里塞沙枣核,小孙子的笑声惊飞了树上的雀,雀群的影子落在传牌上,像无数个小小的暖,在慢慢长大。
第二天清晨,儿子把旧牌揣进怀里,新牌捆在骆驼背上,跟着商队往东海走。极北的融雪在他身后漫成小河,河里漂着南疆娃冻的冰花、续脉苗的嫩芽、五味饼的碎屑,还有那块冰雕暖脉牌融化后的水痕,像条银亮的路,往南延伸,过了西陲的沙枣林,过了南疆的红土坡,一直往东海的方向去。
他回头望了一眼,瞎眼爷爷正站在帐篷前挥手,手里举着那块嵌红绳的牌,牌在朝阳里亮得像块小太阳。儿子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咱这行,看似是送牌,其实是续情。你把暖带给人家,人家的暖就会顺着根须找回来,绕成个圈,就再也散不了了。”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远方的气息——西陲的沙枣香,南疆的红土腥,东海的咸湿,还有极北的清冽,混在一起,像首没词的歌,在天地间慢慢唱着。儿子紧了紧怀里的旧牌,催了催骆驼,往南走去。路还长,但他知道,每一步踩下去,都能踩着前人的脚印,而自己的脚印后面,也会有后人跟着,一步一步,把这条暖痕路,走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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