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脉苗的枝桠在寒露后往远处伸得更欢了,极北那枝的梢头结了层薄冰,冰里冻着片沙枣叶,是西陲商队捎来的;南疆那枝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颗贝壳,海浪的咸涩还沾在壳上。阿恒的小孙子举着木尺在苗旁量,尺杆上的刻痕早被他摸得发亮,嘴里念念有词:“极北枝长了三寸,南疆枝长了两寸……爷爷,它们真的在往远处走吗?”
七岁的孩子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落在木尺上,凝成层霜。阿恒往他手里塞了个烤热的沙枣,看着孩子把枣核吐在跟脉苗的根旁——那是他教的,说“把念想埋进土里,根须就会带着它往远走”。此刻枣核落地的瞬间,极北枝的冰壳突然裂开道缝,沙枣叶在冰里轻轻晃,像在回应这来自青阳镇的甜。
儿子从西陲寄来的包裹就放在传牌石座上,麻布包着的是件新缝的棉袄,里子絮着续脉花的绒,领口绣着个小小的“往”字,针脚歪歪扭扭,是老妪的孙子初学刺绣时缝的。“奶奶说这绒能跟着人的体温走,”附信里的字带着沙粒的糙,“穿在身上,就像所有往远走的人,都在互相焐着。”
阿恒把棉袄往身上套,绒絮里的暖突然往心口钻,钻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起自己二十岁那年,脉星也是这样往他行囊里塞棉袄,里子絮的是漫星树的絮,说“这絮轻,不压路,却比棉暖”。后来那件棉袄磨破了边,他却总爱揣着袖口的布片,走在极北的冰原上时,摸着那点软,就像老人还在身边叮嘱“慢着点,别摔着”。
村口的晒谷场上,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晒“往途布”。这布是用东海的麻、西陲的棉、南疆的丝混纺的,织的时候掺了续脉花的绒,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淡红的光,布面上的暖痕正在游动:极北的冰原上,孩子们跟着续脉苗的根须往南走,脚印踩在雪上,印出串小小的“跟”;西陲的沙枣林里,老妪的孙子背着暖脉牌往商队走,红绳缠着沙枣枝,像在说“等等我”;东海的码头边,青年的船正要启航,船头的贝壳牌闪着光,照亮了浪里的“往”。
“这布要晒足九九八十一天,”阿安女儿用竹竿把布挑得更高,三十四岁的她额角的汗滴落在布上,晕开个小小的痕,“等做成行囊,往远走的人背着,就知道身后有多少双眼睛在望着。”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布上的冰原喊:“姐姐你看!他们在招手!”果然,冰原上的孩子正往布外挥手,小手的影落在布上,与晒谷场孩子们的手影叠在一起,像隔着千里在拉手。
西陲的商队在傍晚抵达,骆驼背上驮着个大陶罐,里面装着沙枣酒,酒里泡着续脉花的根。“阿恒叔,这酒得埋在跟脉苗旁,”老妪的孙子往土里挖坑,手心的茧蹭着陶罐的粗陶面,“奶奶说往远走的人,出发前喝口这酒,就不会忘了回家的路。”陶罐刚埋好,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下弯,枝尖的沙枣核串轻轻敲着罐口,发出“咚咚”的响,像在说“我记着呢”。
夜里起了风,跟脉苗的枝桠在风里晃,发出细碎的响,像无数人在低声说。阿恒坐在石台上,看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远处淌,淌过极北的冰、西陲的沙、东海的浪、南疆的土,在天边织成条淡红的带。他想起脉星说过的“往”,不是头也不回地走,是把根扎在原地,把枝往远伸,伸得越远,根就扎得越深,深到能把所有远方的暖,都拽回土里,酿成新的甜。
小孙子抱着个布偶在跟脉苗旁睡觉,布偶是用往途布做的,脸上绣着个“跟”字,是孩子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把眼睛绣得格外亮。阿恒把孩子抱进棚子,回来时见传牌的光落在布偶上,布偶的影子在地上往极北的方向伸,像个小小的人,正迈着步子往前走。
天快亮时,跟脉苗的东海枝突然开出朵花,花瓣上印着艘小小的船,船帆上的“往”字被风吹得猎猎响。阿恒凑近看,花瓣的露珠里竟浮着个影:儿子正站在东海的码头,往船上搬暖脉牌,每个牌上都系着根往途布的绳,绳尾缠着片漫星树叶。“爹,我往南疆去了,”影里的儿子突然回头,对着他的方向笑,“瞎眼爷爷说,往远走不是为了离开,是为了把更多的暖带回来。”
露水落在阿恒的手背上,凉得像极北的冰,心里却暖得像西陲的沙。他摸了摸传牌上的“往”字,突然明白所谓“往”,是让走的人带着根的暖,让留的人守着枝的盼,走得越远,盼就越沉,沉到土里,就长出新的苗,再让新的人,背着新的暖,往更远的地方去。
晨光爬上跟脉苗的梢头时,阿恒拿起刻刀,在块新木牌上刻下“远”字。刻刀落下的瞬间,他听见跟脉苗的根须在土里发出“簌簌”的响,像有无数个念想,正顺着根的方向,往极北、往西陲、往东海、往南疆,往所有需要暖的远方,慢慢走去。而留在原地的暖脉树,正把所有往远走的痕,都刻进年轮里,一圈圈,一年年,长成永恒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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