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脉苗的“远”字枝在霜降后长得格外疯,枝桠冲破了暖脉树的荫蔽,往青阳镇外的荒原伸去,枝上的叶背都印着不同的路——极北冰原的雪辙、西陲戈壁的驼痕、东海礁石的浪迹、南疆山径的红土,最末梢的叶尖还沾着点陌生的黄土,像刚从更远的荒原回来。阿恒的小孙子踩着高凳,举着竹篮在枝下接落叶,篮子里的叶已经堆成了小山,每个叶背的路痕都在缓慢游动,像无数条河在叶上淌。
“爷爷,这片叶在哭!”七岁的孩子举着片蜷曲的叶跑来,叶背的雪辙里渗出点晶莹的液,顺着叶脉往下滴,落在孩子手背上,凉得像极北的泪。阿恒接过叶,指腹抚过那道最深的雪辙,突然摸到个熟悉的凹痕——是当年儿子在冰原救孩子时,靴底在雪上碾出的印,此刻竟顺着叶脉往叶梗爬,像要钻进跟脉苗的枝干里。
儿子从南疆捎来的木盒就放在传牌石座上,盒里装着块新刻的暖脉牌,牌上的“远”字刻得极深,笔画里嵌着极北的冰屑、西陲的沙粒、东海的贝壳粉、南疆的红土,最深处还嵌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是用漫星树的韧皮抽的,在阳光下泛着淡光。附信里说:“爹,山民们把各地的暖痕磨成粉,让我嵌在牌里,说这样牌走到哪,哪的根就认得出它。昨天在荒原上迷路,这牌突然发烫,顺着烫的方向走,竟真的找到了水源。”
阿恒把暖脉牌往怀里揣,牌角蹭着心口的棉袄,是西陲老妪的孙子缝的那件,里子的续脉绒被体温焐得发松,却比任何时候都暖。他想起三十五年前,脉星也是这样把块嵌着沙枣核的暖脉牌塞给他,说“这牌认路,跟着它走,就不会丢”。后来那牌在西陲沙暴里救过他的命,牌角磕出个豁口,却始终发烫,像在说“别怕,我在呢”。
村西的打谷场搭起了新棚,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用跟脉苗的枝编“远途筐”。这筐要往极北、西陲、东海、南疆送,编的时候特意留出四道缝隙,分别缠着极北的冰纹绳、西陲的沙枣绳、东海的贝壳绳、南疆的红土绳。“筐上的缝是留给风的,”三十四岁的她往缝隙里塞续脉花的干,鬓角的白丝混着草屑,像株在风中摇晃的芦苇,“风从缝里过,就会把家里的暖带给远走的人。”
最小的南疆娃抱着个编了一半的小筐,筐沿歪歪扭扭,却在缝隙里塞满了自己画的画:暖脉树下,爷爷牵着他的手,旁边站着举暖脉牌的叔叔,远处的跟脉苗往天边伸,枝桠上挂着无数个小灯笼。“我要把这筐送给极北的小朋友,”孩子用红土在筐底画了个大大的“家”,“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家在枝的这头。”
阿恒蹲在棚边,看孩子们把编好的筐往骆驼背上捆,筐沿的绳在风里飘,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手。他突然发现,每个筐的缝隙里都卡着片跟脉苗的叶,叶背的路痕正顺着绳往筐里钻,在筐底拼出个小小的“牵”字,是用苏沐雪的藤萝纹拼的,温柔得像句没说出口的叮嘱。
西陲的商队在午后出发,老妪的孙子牵着头老骆驼走在最前,骆驼背上驮着个巨大的筐,里面装着沙枣干、合心果、牵心糕,还有阿恒新刻的暖脉牌。“阿恒叔,我奶奶说,”年轻人往筐上系最后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漫星树叶,“远走的人背着这筐,就像背着整个青阳镇的暖,再冷的荒原都能焐热。”
红绳刚系好,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下垂,枝上的沙枣核串轻轻敲着筐沿,发出“嗒嗒”的响,像老妪在说“路上慢着点”。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筐里淌,在沙枣干上映出个模糊的影,是老妪坐在沙枣树下,往孩子们手里塞果干,笑纹里落满阳光,与阿恒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
傍晚的风带着凉意,跟脉苗的叶开始往下落,叶背的路痕在地上织成张巨大的网,网住了西沉的夕阳。阿恒坐在传牌石座上,看小孙子把掉落的叶往网眼里塞,嘴里念叨着“把极北的路、西陲的路、东海的路、南疆的路都连起来”。孩子的小手被叶梗扎了下,却不肯哭,只是把流血的指尖往跟脉苗的根上蹭,说“爷爷说根须能止血,还能把疼带走”。
血珠落在根须上的瞬间,跟脉苗突然剧烈地晃了晃,所有枝桠都往中间聚,在暖脉树的上空织成个巨大的“暖”字,字的笔画里嵌着无数个跳动的光——极北冰花的蓝、西陲沙枣的黄、东海贝壳的白、南疆红土的褐,还有无数张年轻的脸,都在光里笑着,像所有远走的人都回了家。
阿恒望着那“暖”字,突然想起脉星临终前说的话:“所谓远,不是距离,是心与心的牵。牵得紧了,再远的路都像在院里走;牵得松了,隔壁的街都像隔着山。”他摸了摸怀里的暖脉牌,牌上的“远”字正发烫,烫得他眼眶发酸。远处传来跟脉苗的枝桠碰撞声,像无数根弦在同时奏响,奏着首没名字的歌,歌里有极北的风、西陲的沙、东海的浪、南疆的山,还有青阳镇的暖脉树,年复一年,往更远的地方唱。
夜里,阿恒梦见自己站在跟脉苗的枝桠上,顺着枝往极北走,冰原的孩子们举着暖脉牌在下面追,喊着“爷爷等等我”;往西行,西陲的沙枣林里,老妪的孙子正往筐里装果干,说“给远走的人留着”;往东海去,青年的船正破浪而来,船头的贝壳牌闪着光,像颗跳动的星;往南疆去,山民们举着合心果在红土坡上唱,歌声里混着续脉花的香。
醒来时,窗台上的《暖脉记》新卷旁,多了片跟脉苗的叶,叶背的路痕已经淡了,却在晨光里显出个小小的箭头,指着东方,像在说“往那走,有暖在等你”。阿恒把叶夹进书里,夹页处突然掉出颗沙枣核,是小孙子昨天埋在根旁的那颗,核上竟长出根细须,缠着书页上的“远”字,像在说“我跟着呢”。
晨光爬上跟脉苗的梢头时,阿恒拿起刻刀,在块新木牌上刻下“途”字。刻刀落下的瞬间,他听见跟脉苗的根须在土里发出“轰隆”的响,像有无数条路,正从青阳镇出发,往极北、往西陲、往东海、往南疆,往所有能想到的远方,铺展而去,路上铺满了跟脉苗的叶,叶背的暖痕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个小小的灯,照亮着远途,也温暖着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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