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的雨下得绵密,暖脉树的汁液在树根部积成个小小的潭,潭面浮着层金红的光,像揉碎了的晚霞。阿恒蹲在潭边,指尖划过水面,触到块圆滚滚的硬物——是颗被水泡胀的续脉花籽,籽上的“暖”字被雨水浸得发涨,笔画里缠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是漫星树的韧皮抽的,在光里泛着淡蓝。
“爷爷,这籽在喘气呢!”小孙子举着根柳条跑过来,柳条上穿着条银亮的小鱼,是从潭里捞的。孩子的裤脚全湿透了,泥水顺着裤管往下滴,却顾不上擦,指着籽喊:“你看它在动!像颗小心脏!”
阿恒把籽捞起来,放在掌心呵气。籽壳突然裂开道缝,冒出点嫩黄的芽,芽尖顶着层黏液,像刚睡醒的娃在伸懒腰。他想起四十五年前,脉星也是这样把颗沙枣核放在他掌心,说“你对着它哈气,它就认你当亲娘”。那时他总觉得老人在说胡话,现在看着掌心的嫩芽,突然明白那哈气里藏着的,是让生命往下扎的劲。
儿子从东海捎来的木匣就摆在传牌石座上,匣子里装着套贝壳做的暖脉牌,每个牌上都刻着个“暖”字,刻痕里嵌着极北的冰屑、西陲的沙粒、南疆的红土。“船长说这贝壳在浪里泡了三年,”附信里的字带着咸湿的潮,“牌上的痕被浪磨得光溜,却把各地的暖都吸进壳里了。”
阿恒拿起块贝壳牌,指腹抚过光滑的刻痕,突然觉得掌心发烫。牌面上的冰屑在体温里慢慢化,混着沙粒和红土,在石座上晕开个小小的“痕”字,笔画里缠着根红绳,与跟脉苗枝桠上的绳一模一样。他想起三十年前在极北冰原,自己也是这样攥着块暖脉牌,牌上的冰碴化了又冻,却始终烫得像团火,脉星说“那是无数双手在给你焐着呢”。
打谷场的草棚下,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用续脉花的嫩芽编“暖痕绳”。这绳要混着极北的冰纹线、西陲的沙枣纤维、东海的贝壳丝、南疆的红土纱,编的时候每绕三圈就打个结,说“结里要裹着念想,绳才能记得住暖”。
“这绳要系在跟脉苗的新枝上,”三十四岁的她往结里塞了把合心果的籽,鬓角的白丝被炉火熏得发褐,像染了层夕阳,“等枝桠长粗了,绳就长进木里,成了树的疤,疤里的暖就再也跑不了。”最小的南疆娃突然举着半截绳喊:“姐姐你看!结在发光!”果然,裹着籽的结在火光里泛着淡红,把周围的线都染成了金。
西陲的商队在午后放晴时抵达,老妪的孙子牵着骆驼往传牌走,骆驼背上驮着个陶瓮,里面装着沙枣酒,酒里泡着漫星树的花。“阿恒叔,我奶奶说这酒要埋在暖脉树根旁,”年轻人往土里挖坑,酒瓮的陶纹里还沾着沙,“说等明年花开时挖出来,酒里就会浮着所有地方的影。”
酒瓮刚入土,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下垂,枝上的沙枣核串轻轻敲着瓮口,发出“咚咚”的响,像老妪在说“慢着点埋”。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瓮里钻,酒面突然泛起涟漪,涟漪里浮着个模糊的影:老妪坐在沙枣树下,往酒瓮里扔花,年轻时的阿恒蹲在旁边数花瓣,说“扔够九十九片,酒就会变甜”。
傍晚的风带着暖意,跟脉苗的新枝往四下里伸,枝梢的暖痕绳在风里晃,像无数只手在招手。阿恒坐在石台上,看儿子从南疆回来,马背上驮着个藤筐,筐里装着红陶碗,每个碗底都烧着个“暖”字,碗沿还留着山民们的指印,深浅不一,像无数个重叠的吻。
“山民们说这碗要盛满暖脉树的汁液,”儿子往碗里舀汁液时,手突然顿了顿,“他们还说,看见红土顺着根须往北边跑,像在追极北的冰,冰化了又往南流,像在寻南疆的红,就这么你来我往,把暖磨成了岁月的味。”
汁液里浮着无数个小气泡,每个泡里都裹着个影:极北的孩子们围着续脉苗唱《暖脉谣》,跑调的声比风还野;西陲的沙枣林里,老妪的孙子在晒暖痕布,布上的针脚被阳光绣成了花;东海的青年正往船上搬远途筐,船头的贝壳牌闪着光,照亮了浪里的归帆;南疆的山民举着合心果站在红土坡上,对着北方笑,皱纹里落满红土。
阿恒端着陶碗的手突然抖了抖,汁液晃出些溅在地上,竟在泥里长出颗续脉花的芽,芽尖顶着点金红,像传牌的光落在了土里。他想起脉星临终前,也是这样端着碗汁液,说“暖这东西,从来不是守着的,是让它往远走,走得越远,回来时就越稠”,那时他不懂,只觉得老人的手比碗还抖,现在才明白,那抖里裹着的,是看着暖痕漫向远方的欣慰。
夜里,跟脉苗的枝桠在月光里轻轻摇,把暖痕绳的影投在传牌上,影里的绳结在慢慢鼓胀,像在孕育新的生命。阿恒坐在石台上,看小孙子趴在苗旁睡觉,怀里抱着块贝壳暖脉牌,嘴角还沾着沙枣酒的甜。孩子的小手攥着根暖痕绳,绳尾缠着片续脉花的瓣,花瓣在梦里轻轻颤,像在跟着月光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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