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节气的雨裹着春寒,打在暖脉树的新叶上噼啪响,跟脉苗的枝桠已抽了半尺新绿,那些历经风雪的红绳被雨水泡得发胀,却仍牢牢系着极北的冰纹石、西陲的沙枣木、东海的贝壳、南疆的红土,绳结处冒出的新芽缠着绳身往上爬,像要把岁月的痕都织进新枝里。阿恒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看小孙子举着块红陶片在苗旁转圈,陶片上的“行”字被雨水浸得发深,是孩子用去年换的乳牙磨成粉混着红土刻的。
“爷爷说牙粉刻的字带着劲,”十岁的孩子裤脚沾着泥,新做的布鞋在水坑里踩得吧嗒响,“能让新枝往远走时,脚底下有根。”他往陶片上浇了勺暖脉树的汁液,液滴在“行”字的笔画里打转转,“爹说这汁是树的血,混着牙粉,就成了咱家人的气脉。”阿恒往孩子手里塞了块牵心糕,糕上的沙枣酱是西陲少年留下的,甜里带着点涩,像把两地的暖揉在了一起。他看着孩子掌心的薄茧——那是整个冬天帮着刻暖脉牌磨的,却总说“茧厚了才有力气握刀”,像极了当年的自己,总爱偷偷攥着脉星的刻刀,磨得掌心发红也不肯放。
传牌石座上的冰壳早已化尽,“人间”木牌的纹路里渗着雨水,晕出片深浅不一的痕,像幅被打湿的地图。儿子从东海捎来的贝壳瓮就摆在牌旁,瓮里装着海沙,沙里埋着颗跟脉苗的籽,是船长去年在礁石缝里发现的。“船长说这籽在浪里泡了三年,”儿子往沙里掺了把青阳镇的黑土,“说混着家乡的土,籽发芽时就知道往哪长。”沙粒突然动了动,颗嫩绿的芽顶破沙面,芽尖沾着片贝壳屑,像戴着顶小帽子。阿恒凑近看,芽根缠着根细红绳,与跟脉苗枝桠上的绳一模一样,他想起四十多年前,脉星也是这样往陶罐里埋沙枣核,说“混着两地的土,苗就认两个家”,那时他总嫌老人啰嗦,现在看着芽尖的贝壳屑,突然明白所谓“行”,不是孤身赶路,是带着所有牵挂的根,往远走也往回牵。
打谷场的新棚下堆着刚收的续脉花籽,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往布袋里装,她的粗布衫上沾着草屑,弯腰时露出腰间的暖脉牌,牌上的“承”字刻得极浅,是当年阿恒亲手为她刻的。“这些籽要分往各地,”三十八岁的她往布袋里塞了张暖痕布,布上绣着暖脉树的影,“让收到籽的人知道,青阳镇的春天跟着籽一块儿来了。”最小的南疆娃突然指着布袋喊:“姐姐你看!籽在跳!”果然,布袋里的籽在轻轻鼓胀,像要挣开布面往远飞,去寻新的土地。
西陲的商队在惊蛰这天带来了雷声,老妪的孙子牵着匹驮满沙枣木的骆驼,驼峰间坐着个梳双丫髻的姑娘,姑娘怀里抱着个木盒,盒里是沙枣木刻的小像,刻的是阿恒年轻时的模样。“这是奶奶临终前刻的,”姑娘把木像往阿恒手里递,指尖的薄茧蹭着木像的衣角,“说让您看看当年的样子,就知道岁月没白过。”木像的底座刻着个“忆”字,字里嵌着根白发,是老妪的,阿恒摸着那根发,突然想起在沙枣林里编筐的日子,老妪总爱揪根自己的白发缠在筐沿,说“这样筐就不会丢”,那时她的笑比沙枣还甜。
木像刚放在传牌旁,跟脉苗的西陲枝突然往木像的方向弯,枝梢的沙枣核串轻轻敲着木像的肩,发出“笃笃”的响,像老妪在说“傻小子”。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木像里钻,木像的眼眶突然渗出点湿,顺着“忆”字的纹路往下淌,在地上晕开个小小的影:老妪坐在沙枣树下,往阿恒手里塞沙枣,年轻时的他叼着枣核笑,说“等我老了,也要刻个您的像”,老人笑骂“没大没小”,眼里却落满了光。
傍晚的雨停了,跟脉苗的新枝在晚霞里泛着淡红,枝梢的红绳缠着极北的冰纹石、西陲的沙枣木、东海的贝壳、南疆的红土,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无数个赶路的人。阿恒站在暖脉树下,看儿子往新枝上挂远途筐,筐里装着今年的新续脉花籽,每个筐缝里都塞着片暖痕布,布上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孩子们绣的。
“山民说这叫‘载暖行’,”儿子往筐里放了块牵心糕,“让筐带着暖往远走,走到哪,就把青阳镇的春天撒到哪。”他往筐绳上系了片东海的贝壳,贝壳在晚霞里闪着光,“船长说,现在东海的航线上,每艘船都跟着跟脉苗的影走,影往哪偏,船就往哪开,说这样永远不会偏离归期。”
小孙子突然举着块新刻的暖脉牌跑过来,牌上的“行”字刻得格外深,刻刀划透了木牌,露出里面的红绳,是用跟脉苗的新枝抽的。“我要让这牌跟着商队走,”孩子把牌往远途筐里塞,红绳在筐里绕了个结,“让它告诉所有地方的人,我们还在往前走呢。”阿恒看着那结,突然发现绳结的形状像个小小的“家”,他想起脉星说过的“行与归”,原来从来不是反义词,是走着走着,就把家的暖带得更远,等着等着,就把远方的暖盼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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