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寒气浸得泥土发僵,暖脉树的枝桠光秃秃地指着天,像无数双伸向远方的手。跟脉苗的新枝却在风里蹿得欢,青绿色的茎秆缠着极北续脉苗的枝桠往上爬,缠出个歪歪扭扭的结,像两个孩子勾着手指。小孙子举着把木梳蹲在苗旁,正给新枝“梳头发”——梳齿间缠着西陲的沙枣纤维,是老妪的孙子托商队捎来的,说“这样新枝长得顺,能把旧岁的痕都理得服服帖帖的”。
“爷爷你看!枝上有小刺!”十岁的孩子指尖被刺扎了下,血珠滴在新枝的叶腋处,立刻被茎秆吸了进去,留下个淡红的点。他把梳齿间的沙枣纤维往刺上绕,说“要让它记住疼,以后长刺别扎人”,梳背的东海贝壳片映着他的脸,像面小镜子,照出满脸的认真。阿恒望着那抹淡红的血痕,突然想起脉星给新枝绑红绳的模样,老人总说“新枝要缠着旧岁长,才知道根在哪,就像孩子要牵着大人的手,才敢往远走”。那时他嫌红绳勒得紧,偷偷解开过,结果新枝长得东倒西歪,此刻看着孩子给缠结的枝桠垫软布,才懂所谓缠绕,原是让新的带着旧的走,旧的托着新的长,像岁酒里的新酿缠着陈酿的香,难分彼此,却格外扎实。
传牌石座旁的“新”字松木牌被根须顶得歪了些,牌面的松香混着岁酒的甜气漫开来,极北的冰融水顺着根须的纹路往牌底渗,在“新”字的笔画里积成细珠,像谁用指尖蘸着水写了个模糊的“旧”。儿子蹲在牌旁,往缠结的枝桠间塞麻纸,纸上写着脉星当年说过的话,是他凭记忆记的,字迹被风吹得发皱,像老人说话时颤巍巍的声。“山民说这叫‘润远根’,”他把青阳镇的黑土往根须的结下培,指缝漏下的土粒里混着岁酒瓮的底渣,“让岁酒的甜顺着根往远走,把旧岁的暖都泡透了,新枝长到哪,远根就能甜到哪。”
风突然卷着碎雪扑过来,新枝的缠结处却冒出丝丝白汽——是岁酒的余温在护着嫩芽。阿恒想起四十多年前在西陲荒原,老妪把沙枣酒倒在冻硬的根须上,说“酒能焐热冻土,就像念想能焐热日子”。那时他看着根须在酒气里慢慢舒展,总觉得是魔法,此刻看着儿子往缠结处浇温酒,才懂所谓远根,原是旧岁的暖藏在土里,新枝的甜顺着茎秆往远送,像岁酒瓮里的酒顺着陶缝往外渗,不用人催,自会往所有冻僵的地方钻,让每寸土都知道,这里的暖从未断过。
打谷场的草棚下堆着新收的续脉花种,阿安女儿正领着孩子们往跟脉苗的远根处埋种。她的粗布衫领口缝着极北的冰纹布,是瞎眼爷爷送的,布边磨出了毛,露出里面的棉絮,沾着西陲的沙粒。“这坑要挖得深,”三十九岁的她往坑底撒南疆的红土肥,鬓角的白丝被风吹得贴在脸上,“让新种顺着远根往远处长,等明年发芽,就能把岁酒的香带到极北的冰原、西陲的荒原、东海的礁石、南疆的红土坡,告诉他们‘咱的根,连在一块儿呢’。”最小的西陲娃突然指着坑底喊:“姐姐你看!土在冒泡泡!”果然,红土肥遇着土里的酒气,竟真的冒出细泡,像在给新种唱摇篮曲。
南疆的山民在立冬这天背着红土来,领头的汉子扛着捆合心果树苗,苗根裹着的红土冻成了块,却在靠近跟脉苗时慢慢化了,渗出血色的水,往远根的方向淌。“阿恒叔,这苗是红土坡上最壮的,”他往新枝旁挖坑时,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凝成霜,“山民们说要让它跟跟脉苗做兄弟,说合心果的根能往红土深处钻,带着岁酒的甜,把南疆的暖往北边送。”汉子从怀里掏出个陶哨,是用合心果核做的,吹起来“呜呜”的响,像极北冰原上的风。
陶哨刚放在“新”字牌旁,跟脉苗的南疆枝突然往哨子的方向弯,枝梢的红土撮轻轻蹭着哨面,把红土末蹭了层在上面。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陶哨里钻,哨孔里突然飘出细屑——是合心果核的碎末,在光里打着转,像无数个小小的心。阿恒想起南疆老山民说的“根会听声,就像人会记话”,此刻看着合心果苗的根须往陶哨的方向探,才懂所谓远根,不过是顺着声、跟着香、缠着痕往远走,像岁酒的甜气漫过山头,不用人引路,自会找到该去的地方,让每个角落都知道,这里有人在惦记。
傍晚的碎雪停了,夕阳把跟脉苗的新枝染成金红,缠结处的软布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裹着个小太阳。阿恒坐在竹椅上,看儿子往远根处浇岁酒,酒液渗进土里,冒出细密的泡,远根立刻往泡处钻,像在贪婪地吸着这份暖。“山民说这叫‘缠岁痕’,”他往酒液里撒续脉花种,“让新种在酒里泡透了,明年发芽时,就带着旧岁的痕往远走,长出的新枝,也会缠着别的苗,把暖传得更远。”
小孙子举着块红陶片跑过来,陶片上的“缠”字刻得歪歪扭扭,刻痕里嵌着极北的冰碴、西陲的沙粒、东海的海盐、南疆的红土,是他用攒了整月的“岁痕”磨的。“我要把这陶片埋在远根最深处,”孩子往土里挖坑时,冻得直跺脚,“娘说埋得越深,远根长得越远,等明年我长高了,它说不定能到极北的冰原,告诉瞎眼爷爷‘我想他了’。”阿恒摸着孩子冻得发红的耳朵,突然想起脉星说过的“岁痕”,不是刻在木牌上的字,是新枝缠着旧岁长的结,远根吸着岁酒甜的痕,孩子血珠渗进茎秆的点,最后这些痕在土里缠成一团,像棵看不见的树,根往所有有暖的地方钻,说“我们从未分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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