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雪停了,日头把青阳镇的屋顶晒得发白,暖脉树的枝桠上,积雪顺着老皮的沟壑往下淌,在跟脉苗周围积成圈小小的雪堤,堤内的冻土早已化透,嫩白的新魂已抽出半寸绿茎,茎上顶着两片圆叶,叶背的暖痕在阳光下泛着淡红,像谁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小孙子蹲在雪堤边,往堤上插芦苇秆,秆梢缠着南疆的红土绳,是山民送的,绳尾系着颗合心果核,被他摆成个小小的“思”字,说“要让新魂看见这字,就知道有人在想远方的人”。
“爷爷你看!叶上有光在跑!”十岁的孩子指尖追着叶上的光斑,指甲缝里还嵌着西陲的沙粒,是昨夜埋沙枣粉时沾的。他往新魂根须处撒了把极北的冰融水,水顺着缠根的纹路往深处钻,在土里画出细密的痕,“瞎眼爷爷的徒弟说,这水能带着念想往远走,让极北的人知道咱的新魂长大了”。鼻尖上的雪化成水,顺着嘴角往下淌,他却顾不上擦,眼睛瞪得溜圆,像在看那些看不见的念想顺着水流往远方跑。阿恒望着那圈被阳光晒化的雪堤,突然想起脉星在冬至这天给暖脉树系红绳的模样,老人总说“岁安了,就该让念想往远走了,别总闷在心里”。那时他不懂老人望着远方的眼神,此刻看着孩子把耳朵贴在冻土上,才懂所谓远思,原是让岁安的暖凝成脉,让新魂的绿牵着思,把青阳镇的雪、极北的冰、西陲的沙、东海的浪、南疆的土,都串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风一吹,就晃出所有藏在心底的惦念。
传牌石座的雪彻底化了,“安”字沙枣木牌立在湿漉漉的泥土里,牌面的沙枣甜混着跟脉苗的汁液,在阳光下泛出琥珀色,极北的冰融水顺着木纹往下淌,在底座积成个小水洼,映着新魂的影子,像片浮在水上的绿。儿子蹲在牌旁,往水洼里放贝壳,贝壳上还带着东海的海盐,是船长的儿子托归舟捎来的,说“这壳在浪里漂了三年,记着所有远途的思”。“山民说这叫‘凝暖脉’,”他把缠根周围的软土拢了拢,露出里面交错的根须,“让各地的思顺着贝壳往根里钻,等暖脉聚成了,新魂长到哪,脉就通到哪,像根线牵着,再远都觉得近。”
风突然卷着尘土扑过来,水洼里的贝壳猛地晃了晃,像在跟远处的浪打招呼。阿恒想起三十年前在西陲荒原,老妪把贝壳埋在暖脉桩下,说“贝壳能记声,把咱的思刻在壳上,远途的人捡着了,就知道家里在想他”。那时他看着贝壳在风沙里半露的壳,总觉得是自欺欺人,此刻看着儿子往水洼里丢续脉花的干瓣,才懂所谓暖脉,原是让缠根在土里接成网,让新魂在地上连成线,像贝壳里的回音,不管隔多久,只要把壳贴在耳边,就能听见那些藏在风里的思,说“我想你了”。
打谷场的草棚下,阿安女儿领着孩子们用合心果壳拼“远思图”。她的粗布衫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棉絮,沾着极北的冰碴,手里的果壳刚摆好“思”字的最后一笔,指尖被壳上的尖棱划出血珠,滴在西陲的沙枣粉里,晕出个小小的红。“这图要拼得像条河,”三十九岁的她往果壳间隙撒东海的海盐,鬓角的白丝被风吹得飘起来,“极北的冰融水当河的源,西陲的沙枣粉做河的岸,东海的贝壳片做河的船,南疆的红土泥做河的底,最后用咱们青阳镇的合心果壳拼出‘念’字当河心,说这样远思顺着河往远走,就不会迷路,总能流到想的人那去。”最小的极北娃突然指着河心喊:“姐姐你看!盐在化!”果然,海盐遇着棚顶漏下的水,竟在红土泥上画出道细痕,像河水流过的印。
极北的驯鹿队在小寒这天捎来消息,瞎眼爷爷的徒弟在冰原上种的续脉苗已抽出新叶,叶背的暖痕竟与青阳镇的新魂一模一样,苗根缠着从青阳镇带去的红绳,绳尾系着块沙枣木,刻着个“念”字,说“冰原的风再硬,只要摸着这木,就觉得暖脉在跳,像家里的人在跟前”。驯鹿的铃铛声在暖脉树下响,徒弟往跟脉苗的缠根处倒冰融水,水落在土里,“咕嘟”冒泡,“他托我带句话,说冰原的新叶往南长一寸,就像离咱近了一步”。
冰融水刚渗进缠根,跟脉苗的极北枝突然往驯鹿来的方向弯,枝梢的冰纹石轻轻碰着徒弟的手,像在替他掸去袖口的雪。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极北的方向飘,雪雾里突然浮出个模糊的影:瞎眼爷爷的徒弟坐在冰原的续脉苗旁,用手摸着叶背的暖痕,嘴里念叨着“这痕跟青阳镇的一样,说明念想接上了”,他的棉袍上结着冰,却把脸贴在苗上,像在听根里传来的暖脉声。阿恒想起瞎眼爷爷总说“苗比人诚实,想谁了,根就往谁那长,叶就往谁那歪”,此刻看着冰融水在土里画出的痕,才懂所谓牵挂,不过是你往我这长片叶,我往你那伸根须,把冰原的冷、青阳镇的暖,都融在暖脉里,说“我知道你在想我”。
傍晚的霞光把新魂染成了金绿,缠根周围的软土在暮色里泛着黑,像块浸透了暖的布。阿恒坐在竹椅,看儿子往新魂的茎上绑红绳,绳上系着极北的冰纹石、西陲的沙枣核、东海的贝壳片、南疆的红土撮,风一吹,“叮咚”响,像串会说话的思。“山民说这叫‘续远思’,”他往土里埋了把合心果核,“让旧岁的思在土里发了芽,新魂长出来,就带着这些思往远走,等明年的新叶长出来,就知道思从未断过,一直跟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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