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送来的账册,如同一潭浑浊的深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暗藏无数漩涡。年素言将自己关在西暖阁整整三日,不眠不休,凭借着远超这个时代的财务知识和在“汇通天下”积累的经验,硬是从那堆看似杂乱无章的票据和记录中,梳理出了几条清晰的脉络。
虚报价格、以次充好、重复报账、甚至利用采买时间差挪用公款放印子钱……手段算不上多么高明,却因为牵涉人员众多、利益盘根错节,形成了一张难以撼动的灰色网络。而其中牵扯最深的,是一个名叫常保的内务府郎中,此人姓氏带了个“常”字,与康熙朝的宠臣常宁似乎能扯上点远亲关系,在内务府经营多年,门生故旧遍布。
年素言没有声张,只是将查出的问题分门别类,整理成一份条理清晰的简报,连同几份最典型的证据,通过雍正安排的贴身太监苏培盛,直接呈递到了养心殿的龙案上。
她很清楚,自己初来乍到,毫无根基,贸然动手只会被这张网反噬。必须借势,借最大的势——皇权。
简报送上去后,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西暖阁依旧平静,内务府那边也无人前来打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年素言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第四日,苏培盛亲自来了,脸上带着惯有的、看不出深浅的笑意:「年夫人,皇上口谕,让您去一趟内务府广储司,说是有一批新到的江南官窑瓷器,让您去帮着掌掌眼,看看成色和定价是否合理。」
来了!年素言心领神会,这是雍正给她的第一次公开亮相,也是一次考验。掌眼是假,借机敲打、甚至动手才是真。
「有劳公公,我这就去。」年素言整理了一下衣饰,确保不失体统,便跟着苏培盛出了西暖阁。
内务府广储司衙门内,气氛微妙。几位主事、郎中早已接到消息,等候在此。为首的正是那位常保,五十岁上下年纪,面团团一张脸,见人三分笑,眼神却透着一股子精明与倨傲。他身边簇拥着几个同样穿着官服的下属,看向年素言的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轻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这位便是年夫人吧?久仰久仰。」常保率先上前,拱手行礼,笑容可掬,语气却带着官场特有的疏离,「下官常保,忝为广储司郎中。皇上让夫人来掌眼,实在是抬举我等了,夫人请。」
他侧身让开,露出身后摆放着的几十口大木箱,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瓷器,琳琅满目。
年素言微微颔首,没有多余寒暄,径直走到一口打开的箱子前,拿起一只青花缠枝莲纹碗,仔细看了起来。釉色、胎质、画工……确实都是上品。
「常大人,」她放下碗,声音平静,「这批瓷器,不知作价几何?」
常保笑容不变:「回夫人,这批官窑瓷器共计三百件,乃江南织造府呈贡,作价……三万两白银。」
三万两?年素言心中冷笑,根据她查账所知,类似成色的官窑瓷器,往年采买均价不过五十两一件,三百件顶天了一万五千两。这常保,张口就虚报了一倍!
她面上却不露声色,又拿起一只釉里红玉壶春瓶,摩挲着瓶身,状似无意地问道:「哦?三万两……不知这定价,是依据往年旧例,还是江南织造府新报的价格?可有底档可查?」
常保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掩饰过去,笑道:「夫人有所不知,今年江南雨水多,窑口出货不易,这成本嘛,自然就涨了些。底档……自然是有的,只是今日仓促,未曾备齐。夫人若要看,下官明日便让人送到西暖阁去。」
这是想拖延时间,甚至可能回去篡改底档。
「不必麻烦了。」年素言放下瓶子,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晰了几分,「我近日翻阅旧档,恰好看到去岁同期,采买同窑口、同品类瓷器二百件,作价一万两。折算下来,每件恰是五十两。不知今年这成本,是因何涨了整整一倍?是泥料贵了?还是画师的工钱涨了?亦或是……运费有所增加?」
她每问一句,常保脸上的笑容就僵硬一分,他身后的几个下属更是面面相觑,额头见汗。他们没想到,这个看似深居简出的女人,竟然真的去查了旧账,而且如此精准!
「这……这个……」常保支吾着,试图辩解,「夫人,账目之事,错综复杂,有时不能单看表面……」
「是不能单看表面,」年素言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轻轻展开,「所以,我还顺便查了查负责此次采办的管事,王德全,在‘通盛钱庄’的户头。巧得很,就在这批瓷器‘定价’前后,他的户头里,莫名多出了五千两银子。而经手这笔银子的人,似乎与常大人您府上的二管家,交往甚密。」
她话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广储司衙门内炸响!
常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指着年素言,手指颤抖:「你……你血口喷人!你竟敢私自调查朝廷命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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