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殿偏殿,烛火通明,却照不亮那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夜已深,秋风穿过未合严的窗隙,带来刺骨的寒意,却吹不散殿内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生命逐渐流逝的衰败气息。
朱元璋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上。他像一头被困在牢笼中的受伤雄狮,在铺着厚厚地毯的殿内来回踱步。他的步伐沉重、混乱,时而急促如暴雨,时而停滞如凝冰。明黄色的龙袍,此刻穿在他身上,非但不见往日的威严,反而衬得他面色灰败,眼眶深陷,那双曾经洞察天下、令百官战栗的鹰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混合着暴怒与无边绝望的火焰。
皇后的病情,急转直下。咳喘已变成了撕裂般的呛咳,时有暗红色的血块咳出,人也陷入了长时间的昏沉,偶尔清醒片刻,眼神涣散,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太医院院使跪在殿外,以头抢地,涕泪交加,除了“臣等无能,罪该万死”之外,再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言辞。那些从各地征召来的所谓“名医”,早已在一次次无效的尝试和皇帝的雷霆之怒下,或下狱,或驱逐,作鸟兽散。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一次次被残酷的现实掐灭。朱元璋感觉自己的心脏,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缓慢而用力地挤压,痛彻心扉,却又无处宣泄。他拥有万里江山,手握生杀大权,却留不住结发妻子的生命!这种无力感,比面对千军万马的战场,比应对波谿云诡的朝堂,更加让他崩溃。暴怒,是因为这群无能的庸医,是因为这该死的命运;绝望,是因为他看不到一丝光亮,仿佛只能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人,一点点被拖入黑暗的深渊。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早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丝轻微的声响,都会引来灭顶之灾。整个皇城,都在这位帝王的极致痛苦与愤怒下,瑟瑟发抖。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殿外传来了轻微而谨慎的脚步声。身着飞鱼服的毛骧,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口,他没有立刻进来,而是垂手肃立,等待着。
朱元璋猛地停下脚步,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毛骧,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说!” 只有一个字,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濒临爆炸的压迫感。
毛骧快步进殿,跪倒在地,声音清晰而沉稳:“臣毛骧,叩见陛下。”
“朕让你查的人,如何了?!”朱元璋根本不等他行礼完毕,厉声喝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毛骧抬起头,目光平静,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回禀陛下,臣已亲自考察过那榆林坊的凌姓郎中,凌云。”
“如何?!”朱元璋逼近一步,龙袍带起一阵风。
“此人,”毛骧略一停顿,似在斟酌最准确的措辞,“年纪虽轻,然医学理论颇为扎实,非寻常死记硬背之辈。于临症思路,尤有独到见解。臣曾以数道疑难杂症相询,其皆能切中要害,辨析入微,所拟治法,虽看似奇特,却皆本于医理,并非妄言。”
朱元璋眉头紧锁,不耐地打断:“朕不要听这些虚的!朕问你,他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可能治皇后的病?!” 他的耐心已经耗尽,此刻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学者的评价,而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
毛骧迎向皇帝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语气依旧平稳,却加重了分量:“陛下,臣观其为人,沉稳持重,面对疑难,不见慌乱,应对之间,不卑不亢,颇有气度。绝非市井招摇撞骗之徒。更重要的是,兵马司指挥使陆文昭之子陆承宇,月前坠马,肝脾破裂,内出血不止,太医院刘院判曾诊视,言……无力回天。”
他特意提到了太医院的“无力回天”,这个对比,极具冲击力。
“然,”毛骧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如重锤敲在朱元璋心上,“经此凌云救治,如今已能下地行走,日渐康复。此事,臣已多方核实,确凿无疑。”
“陆文昭之子……”朱元璋喃喃道,他对陆文昭有印象,一个耿直的中级武将,其子重伤之事亦有耳闻。太医院判定的绝症,被一个市井郎中救回?这……这可能吗?
绝望的黑暗之中,仿佛真的透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的光芒。朱元璋死死盯着毛骧,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不确定或欺瞒。但毛骧的目光坦然,坚定。
“陛下,”毛骧最后沉声道,“太医院束手,天下名医汇聚亦无功。此人,或许是……最后的一线希望。纵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亦……值得一试。臣已探过其口风,他表示,若蒙天恩,愿竭尽全力。”
“最后的一线希望……”朱元璋重复着这句话,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他猛地转过身,望向坤宁宫的方向,那里,他挚爱的妻子正生命垂危。暴怒与绝望交织的情感,在他胸中疯狂冲撞。他痛恨这种将希望寄托于渺茫的感觉,痛恨自己的无力!可是……他还有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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