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霜初降,草庐外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过枯黄的茅檐,发出低哑的呜咽。
屋内炉火将熄,一缕青烟贴着墙根游走,像是不舍离去。
墨七弦躺在炕上,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她的身体早已被岁月和耗损侵蚀殆尽,只剩下一具轻如落叶的躯壳。
可那双眼睛——即便浑浊、深陷——依旧在某一瞬亮起过,像极了夜空中最后闪烁的星。
窗外,几个孩童正围着村口新修的水车嬉闹。
那结构早已不是她当年留下的原样,而是经过无数次拆解、试错、改良后的版本:三组联动齿轮咬合更稳,导流槽角度经风干测算调至最优,甚至在轴心处加了一枚石质滚珠轴承——那是某个铁匠学徒用河滩磨石一点点手工打磨出来的。
他们一边推转水轮,一边唱着那首传遍三州的童谣:“一犁破土两牛牵,三齿咬轮四步连……”节奏与转动完全同步,仿佛不是人在驱动机关,而是机关在引导人。
屋里,小石头坐在角落的矮凳上,膝上摊着一张泛黄纸页。
他每日都来,从不说话,只是念。
今日他又启唇,声音低缓却清晰:“太阳欠债要还,月亮打滑要拦。”
墨七弦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句俚语刚传自北境屯田营,据说是一位老农见晴日暴晒后土地龟裂,便告诫子孙“天热多蒸水,夜里得补回来”;而“月亮打滑”,则是牧民形容冬夜路面结霜难行,需撒沙防滑——可落在她耳中,却是赤裸裸的物理法则。
能量守恒。摩擦力补偿。
她嘴角轻轻扬起,那弧度淡得几乎看不见,却让整个昏暗的屋子仿佛被点亮了一瞬。
她费力地抬起右手,指尖颤抖,指向墙上挂着的那根旧拐杖——顶端嵌着一组早已停摆的微型行星齿轮,表面已被摩挲出温润光泽。
小石头起身取下,捧到她面前。
她凝视片刻,忽然用尽全身力气,以指甲为刃,在最外圈的铜环上,缓缓刻下一个符号。
无限循环。
没有终点,也不需要起点。
那一笔落下时,仿佛有某种无形的锁链断裂了。
空气骤然安静,连风都停了一瞬。
然后,她闭上了眼。
呼吸渐缓,终至无声。
三日后,山村突起异风。
不是寻常狂飙,而是一股自谷底升腾、螺旋上升的气流,层层叠叠,盘绕成巨大的柱状矩阵。
无数落叶随之旋转飞舞,竟在空中构成精密的流体力学模型——其形态,与墨七弦二十年前设计的“自适应风道系统”分毫不差。
织口婆正在院中晾晒丝线,忽觉手中绷紧的蚕丝自行震颤起来,频率异常规整。
她猛然抬头,望着天空中的叶阵,瞳孔骤缩。
“是她……”她喃喃,“她在说话。”
当夜,她召集百名绣娘,燃灯彻夜。
她们不用针线绣花鸟,而是以不同张力的丝线交织经纬,还原空中气流轨迹。
每一根丝代表一道压力梯度,每一片色差标注一处涡旋区域。
最终制成一幅十丈长卷,《风语图》。
次日风暴来袭,比三年前那场毁村的飓风更为猛烈。
但这一次,村民们依照《风语图》所示,在房屋迎风面加设斜撑,在背风侧开泄压窗,甚至连灶台烟囱都调整了曲率以减少负压撕扯。
风过之后,屋舍完好,鸡犬未惊。
有人跪地叩首,哭喊“婆婆显灵”。
织口婆立于高台,白发飞扬,目光穿透风雨,只淡淡一句:“她没回来。她一直没走。”
同一时刻,三百里外的官道上,一队黑甲骑兵疾驰而至。
马蹄踏碎晨霜,肃王萧无咎翻身下马,亲自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
草庐空无一人。
唯有案头一盏油灯,长明不灭。
灯罩内壁似有细痕,他凑近细看,才发现那是极细微的蚀刻纹路——若非他曾在她早年遗留的机括图纸上见过同类编码,绝难察觉。
那是摩尔斯码。
短-长-短 / 短-短-短-短
S I
思不可断。
他静立良久,终是取出怀中一本空白册子——封面无字,纸页无序,是他多年来珍藏的“未启之书”。
他曾以为这是她的遗稿,结果每次翻开皆为空白。
此刻,他将其轻轻置于案上。
忽然,窗外狂风涌入,直扑灯焰,却不熄灭,反而令火焰拉长成一道蓝光,映照在书页之上。
风翻动纸张,一页接一页。
原本空白的纸上,竟浮现出深深浅浅的压痕——如同记忆被唤醒,如同数据被激活。
《自学习机械神经网络构建法》全文浮现,字迹如活字般流动重组。
齿轮、逻辑门、反馈回路、分布式决策模块……一项项超越时代的知识,在风与光的交织中缓缓展开。
最终,所有内容归于平静,唯末页新增一行小字:
“当所有个体都能自我校准,中心即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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