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的冬日,似乎格外漫长。河内郡温县的上空,终日压着一层铅灰色的厚重云翳,吝啬得不肯漏下一丝暖阳。寒风如同无形的冰冷刀刃,在司马府高耸的坞墙壁垒和层叠的屋檐间穿梭切割,发出时而尖锐时而呜咽的呼啸,更添了几分肃杀与寂寥。府邸门前那两尊历经风雨的石狮,依旧威严矗立,睥睨着空旷的街道,但那石刻的眼眸今日看来,却仿佛比平日更冷、更硬,隐隐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警惕。
府邸深处,这份寂静并非安宁,而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山雨欲来的紧绷。仆役们依旧各行其是,洒扫庭除,搬运物什,但所有人的动作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匆匆却近乎无声。彼此相遇时,眼神飞快地一触即分,不敢多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与压抑。就连廊下挂着的几只雀鸟,也似乎感知到这异样的气氛,瑟缩在笼中,不再啾鸣。
家主司马防的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源自心底的寒意。他并未坐在案前,而是负手立于窗边,目光看似落在院中那株苍劲的古松上,实则早已穿透重重屋宇,投向了府门之外。他面容沉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负在身后、无意识相互摩挲的拇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老管家司马忠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垂手恭立。
“都……安排妥当了?”司马防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回主公,一切按您的吩咐。”司马忠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分的谨慎,“二公子院内,药炉一直燃着,气味已然透入梁柱。所有当值的下人,老奴已再三严诫,今日无论见到何人,听到何问,只知二公子归家后便突发恶疾,沉重不起,其余一概不知。若有谁敢多嘴多舌,或神色有异……”司马忠顿了一下,语气透出一丝狠厉,“家法绝不容情!”
司马防缓缓颔首,沉默片刻,又道:“伯达和叔达呢?”
“朗公子和孚公子都在自己房中读书,老奴也已叮嘱过,今日无唤不得出屋,以免……言行失措,横生枝节。”司马忠深知此事关乎家族命运,两位年轻公子虽担忧兄弟,但毕竟年少,恐难在精明的使者面前完美掩饰情绪,不如不见。
“嗯。”司马防这才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待此事过后,我自会与他们分说。”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清晰、富有节奏的马蹄声与车轮碾压冻土的吱嘎声,由远及近,穿透呼啸的寒风,稳稳地停在了司马府大门之外。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威仪,瞬间攫住了府内所有竖起耳朵倾听之人的心神。
来了!
片刻死寂之后,便是门房略显仓促却又强自镇定的脚步声飞奔而来,在书房外急促禀报:“主公!朝廷…曹司空的使者到了!车马仪仗甚盛!”
司马防深吸一口气,瞬间,所有外露的情绪被彻底敛去,恢复了河内名门家主应有的沉稳威仪。他整了整衣冠,对司马忠道:“按计划行事。我去迎客。”
“是。”
司马府中门缓缓洞开。司马防率领几名家中主要管事,迎至二门之外。只见门前肃立着约二十骑卫士,人人黑袍黑甲,腰佩环首直刀,面容冷峻,目光平视,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剽悍之气,沉默中自有一股迫人压力。一辆规制颇高、装饰考究却不失威严的马车停驻中央,车辕上插着一面玄色旗帜,上书一个遒劲的 “曹”字,另有代表司空府和朝廷使节的符信,在寒风中微微晃动。
车帘掀开,一名年约四十、身着朝廷使者正式官服的中年男子,在随从的搀扶下稳步下车。此人面容清癯,肤色微黑,下颌线条紧绷,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并非武人的凶悍,而是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或账房先生般,锐利、冷静,充满了审视与计算的意味。他目光一扫,迅速掠过司马防及其身后的府邸门庭,仿佛在评估这座名门的底蕴与态度。
“可是河内司马防,建公先生?”使者开口,声音平直,不带多少感情色彩,礼节周到却并无暖意。
“正是在下。恭迎天使驾临寒舍,一路辛苦。”司马防上前一步,依足礼数,躬身相迎,姿态放得极低,“请天使入内奉茶。”
“在下郭诚,忝为司空府行军从事,奉曹公之命,特来宣旨。”使者——郭诚——微微颔首,算是回礼,随即在司马防的引导下,步入司马府。
厅堂之内,暖炉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香茗的热气氤氲上升。双方分宾主落座,略作寒暄,言辞间皆是官面文章,但无形的较量已然开始。郭诚看似随意地品着茶,眼角的余光却未曾停止对厅堂布置、仆役举止的细致观察。
茶过三巡,郭诚放下茶盏,神色一正:“建公先生,曹公求贤若渴,久闻贵府二公子司马懿,字仲达,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当此国家用人之际,曹公特以朝廷名义,征辟仲达公子为司空府文学掾,参赞机要,还望先生以国事为重,勿要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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