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将曹丕纳入重点观察范围,司马懿便如同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调整了呼吸,将全部的感知悄然聚焦于那口看似平静的“古井”。他不再满足于惊鸿一瞥的印象,而是开始系统地、细致地记录曹丕的每一处细微末节,试图剥开那层厚重的保护色,窥见其下的真实脉络。
他发现,曹丕的“沉默”,并非空洞无一物,而是一种高度自律下的“谨言”。在丞相府各类议事场合,无论大小,曹丕总是选择靠后或侧方的位置就坐。当曹植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引得众人侧目时,曹丕多数时间只是安静聆听,面容沉静如水。轮到他发言时,他的语调平稳,用词精准而规范,绝不逾越身份和议题范围,也从不发表惊世骇俗或标新立异的观点。他的言论如同经过精心丈量,多是对既有政策的理解执行,或是对父相意图的谨慎揣摩与附和,绝不会抢去任何兄弟——尤其是曹植——的风头。那并非缺乏见解,更像是一种深刻的自知:深知在才华横溢的弟弟面前,任何在文采和机辩上的较量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这种自律更体现在“慎行”上。交办给五官中郎将的公务,多是繁琐细致的文书整理、档案核查或礼仪性工作。曹丕处理起来一丝不苟,案头总是整洁有序,完成的文书条理清晰,极少出错。然而,他从不以此自矜,也从未见过他因完成某项事务而流露出得意之色,或是主动向父亲邀功。下班时辰一到,他便常常默默起身,将案牍整理妥当,悄然离去,极少参与同僚之间的饮宴邀约或诗酒唱和。他的生活轨迹,简单得近乎枯燥,仿佛除了丞相府与自己的府邸,便再无别的去处。这种近乎苦行僧般的低调,与曹植“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的作风,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最初,司马懿也以为曹丕是孤立无援的。但经过更长时间的仔细观察,他推翻了这一结论。曹丕身边的确没有杨修那样光芒耀眼、时刻相伴的谋士,但他并非没有自己的圈子。只是这个圈子,更加隐秘,更加务实。
司马懿注意到,典农中郎将杨俊似乎对曹丕颇为赏识,偶尔会与之有简短而严肃的交谈。更重要的是,他观察到几位与曹丕关系稳定的核心人物:尚书陈群,这位以品评人物和制定律法见长的官员,与曹丕交谈时态度明显不同于他人,带着一种平等的尊重与默契;朝歌长吴质,一个以才学通博、性格诙谐却又洞明世事着称的人物,虽外放为官,但返邺述职时,常与曹丕有私下往来;还有门侯朱铄,以及一些同样务实、不尚虚谈的中层将领和官吏。这些人或许职位并非最高,但往往身处关键岗位,掌握实权,或具备真才实学。他们与曹丕的交往,不是前呼后拥的喧闹,而是沉静、稳定、基于某种共同理念或利益诉求的深度联结。这是一张更深沉、更牢固的关系网,远不如曹植的圈子炫目,却可能更具韧性。
真正让司马懿对曹丕产生本质性认识的,是一次关于如何处置新降士卒家眷的小型议政。
那日,曹操征询几位近臣及在场子嗣的意见。曹植率先发言,他引述仁政德化之理,主张应宽厚待之,妥善安置,以显丞相仁德,收揽天下人心。言辞华美,情理动人,几位文官听得频频颔首。
然而,主管军需后勤的官员却面露难色,低声提出实际的困难:邺城粮草供应本已紧张,骤然增加大量人口,恐难支撑,且降卒心未完全归附,其家眷集中安置,若生变故,恐成隐患。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曹操不置可否,目光扫视众人。
此时,一直沉默的曹丕,在众人目光并未聚焦于他时,缓缓开口了。他并未直接反驳曹植,而是用一种极其平实、甚至略带犹豫的语气(仿佛只是补充一点琐碎的想法)说道:
“父亲,儿以为……子建所言仁德为基,自是正理。然……或可稍作变通?或可将降卒家眷暂缓迁入邺城,先于城外划定区域,由军中派人协同地方管理。如此,既可显我安抚之意,又可缓解城内压力,便于监察。待其夫婿子弟立功,再逐步迁入安置,似……更为稳妥?”
他的建议毫无文采可言,甚至显得有些笨拙,但瞬间解决了“仁德”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既顾全了曹操的颜面,又切实提出了可操作的方案。那名提出困难的官员立刻投去感激的一瞥。
更令司马懿心惊的是,在曹丕说出这番话的整个过程中,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沉稳甚至略带木讷的样子,但司马懿清晰地看到,在曹植发言时,曹丕低垂的眼眸中飞速掠过的一丝不以为然,以及在他自己提出建议的瞬间,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度冷静的盘算。
曹操闻言,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便依子桓所议。”
那一刻,司马懿仿佛看到了一块磐石。在狂风(曹植的才华风暴)吹过时,它沉默不语;但当根基受到侵蚀(现实问题凸显)时,它却能以最沉稳的方式,提供最坚实的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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